九月的山风带着秋凉钻进窗缝时，吴玉芳正蜷在被窝里给孩子缝小肚兜。
后半夜的月光透过窗，在青砖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忽然一阵尖锐的坠痛从腰腹炸开，她手里的针线“啪嗒”掉在炕席上，冷汗瞬间浸透了贴身的棉布衫。
“狗蛋……”她咬着牙推身边的男人，声音发颤。
狗蛋睡得正沉，被这急促的推搡惊醒时，摸黑摸到她汗湿的后背，吓得一激灵坐起来：“咋了玉芳？是不是要生了？”
吴玉芳疼得蜷成虾米，指节攥着褥子咯咯作响：“快……去叫婶子……”
西院的刘谋菊被砸门声惊醒，披着棉袄出来时，看见狗蛋急得在院里转圈，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婶！玉芳她……她好像要生了！”
“我去看看！”刘谋菊匆匆跑进进东屋时，吴玉芳已经疼得说不出话，额前的碎发全粘在汗津津的脸上，被褥中央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刘谋菊摸了摸她的额头，声音稳得像块石头，“狗蛋！去叫二柱子开三轮车！把那床新棉花被铺车斗里，快！”
狗蛋这才回过神，跌跌撞撞地往二柱子家跑。
二柱子家的灯亮得飞快，摩托车突突的启动声划破夜空，很快，三轮车的大灯像两束光箭射进院子。
“玉芳，咱去医院。”狗蛋蹲下来想抱她，却被吴玉芳攥住胳膊——她疼得浑身发抖，指缝里渗着冷汗，却还不忘叮嘱：“把……把婴儿准备的小衣裳带上……”
刘谋菊把棉被裹在她身上，三人七手八脚地把她抬上三轮车
二柱子加足马力，三轮车在坑洼的山路上颠簸得像惊涛里的小船，吴玉芳躺在棉被里，疼意一阵阵翻涌上来，她死死咬着毛巾，不敢叫出声。
“快！再快点！”狗蛋朝着前面的二柱子喊，声音里带着哭腔。
镇上医院的急诊灯亮得刺眼。护士推着平车跑出来。
产房的门关上时，狗蛋扒着门框，眼睛红得像兔子，手指抠着门框的木头，指节都泛了白。
吴玉芳抓着产床的铁栏杆，指节捏得发白，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床单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护士给她擦汗时，她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用力！再用点力！”助产士的声音穿透疼痛的迷雾，吴玉芳猛地攒紧力气。
“哇——”
一声响亮的啼哭炸开时，天边刚好泛起鱼肚白。
吴玉芳瘫在产床上，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看见护士抱着个红通通的小东西走过来，裹在蓝白条纹的襁褓里，眼睛还没睁开，小嘴巴却张得大大的。
“是个男孩，七斤三两。”护士把孩子放在她胸口，温热的小身子贴着她的皮肤，那声啼哭像电流一样窜遍四肢百骸，她忽然就哭了，眼泪砸在孩子柔软的胎发上。
产房的门打开时，狗蛋像被按了开关的弹簧，“噌”地从长椅上弹起来。看见护士抱着孩子出来，他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问：“我……我媳妇咋样？”
“母子平安。”护士把孩子递给他，“来，抱抱。”
狗蛋的手抖得像筛糠，小心翼翼地接过孩子，他突然就咧开嘴笑了，眼泪却吧嗒吧嗒掉在襁褓上：“像……像玉芳！你看这鼻子！”
刘谋菊拍了拍他的后背：“傻小子，刚生下来都一个样。快进去看看玉芳。”
狗蛋把孩子交给老太太，搓着手走进病房，看见吴玉芳躺在床上，他凑过去，蹲在床边握住她的手，粗糙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手背上的针眼：“疼坏了吧？”
吴玉芳虚弱地笑了笑，声音轻得像羽毛：“给孩子起个名吧。”
“叫狗剩！”狗蛋想都没想就接话，眼睛亮晶晶的，“咱村老规矩，贱名好养活，能长命百岁！”
“不行。”吴玉芳摇摇头，望向窗外——朝霞正染红天边的云彩，像极了盖新房时那抹被阳光晒亮的汗渍，“你叫覃狗蛋，孩子叫覃攀，攀登的攀。”
狗蛋愣了愣，琢磨着这两个字的意思，忽然嘿嘿笑了：“成！你起的名好听！攀攀，咱儿子就叫覃攀！”
他凑到床边，在她额头轻轻碰了下，像怕碰碎了什么宝贝，“等出了院，我天天给你炖鸡汤，把你养得白白胖胖的。”
秋阳把西院的枣树叶晒得发亮，铜钱大的叶子在风里晃悠，筛下一地碎金似的光斑。
吴玉芳抱着覃攀走进院时，刘谋菊正坐在青石板上翻晒新收的绿豆，蓝布帕子沾着草屑，见了孩子立刻直起腰，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哎哟，我们攀攀来啦？快让奶奶抱抱。”
吴玉芳把孩子往她怀里送了送，指尖理了理襁褓边缘：“婶，光建说这几日得空，我想给他打个视频，让他看看攀攀。”
“好的！”刘谋菊抱着孩子颠了颠，往堂屋走，“他应该惦记这娃，用我的打。”
响到第三声时，屏幕突然亮了。许光建的脸占了大半屏，白大褂领口别着钢笔，身后的离心机还在转，发出嗡嗡的轻响，玻璃罐里的液体泛着淡绿色的光。
“妈，玉芳。”他声音里带着刚从实验台前挪开的疲惫，眼尾有淡淡的红血丝，目光却先落在吴玉芳怀里。
“光建，你看。”吴玉芳把孩子往镜头前凑了凑，拇指轻轻蹭过覃攀的脸颊。小家伙像是感应到什么，突然伸出小手去够屏幕，指腹在玻璃上印下几个湿乎乎的印子。
许光建的眼睛亮了亮，嘴角绷着的线条柔和下来，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孩子的脸蛋：“长这么壮实了？眉眼……倒像玉芳。”
“可不是嘛。”刘谋菊在旁边搭腔，“狗蛋天天抱着不肯撒手，说攀攀是咱老覃家的福星，自他来后，药材地里的苗都比别家旺。”
吴玉芳的心轻轻颤了颤，低头看怀里的孩子——覃攀的鼻梁确实高挺，眼窝比村里其他孩子深些，像极了许光建。
她赶紧清了清嗓子，把话题往药材上引：“光建，你寄的种子长得可好。狗蛋听你的，隔三差五去翻土，前几日下了场雨，苗蹿了半尺高，叶子绿得发亮。”
“嗯，那就好。”许光建的视线在孩子脸上停了片刻，忽然正了神色，语气沉了沉，“玉芳，这孩子就是你和狗蛋的，踏踏实实把他养大。”
他这话像是块石头投进吴玉芳心里，漾开圈说不清的滋味。她捏了捏孩子的小手，笑得敞亮：“你放心，药材地施肥都是狗蛋一人干。”
“那就好。”许光建点点头，目光扫过屏幕外的院子。
许光建又看了眼孩子，喉结动了动，没再说啥，只挥了挥手：“那我先挂了，你们保重。”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吴玉芳看见他飞快地转了身，白大褂的衣角扫过实验台，带起片细碎的光斑。
刘谋菊叹了口气，从灶上端出温水：“他就是这性子，心里装着事，嘴上却笨。”
吴玉芳没说话，低头逗覃攀。孩子正啃着自己的小拳头，口水沾得下巴亮晶晶的。院外传来狗蛋的吆喝声，大概是从药材地回来了，嗓门亮得能惊飞枣树上的麻雀。
“婶，我回去了，狗蛋该找我们了。”她抱着孩子站起来，阳光穿过枣树叶落在攀攀脸上，小家伙眨了眨眼，忽然朝着院门口的方向咿呀了一声。
刘谋菊送她到门口，看着她抱着孩子踩着满地光斑往家走，忽然喊了句：“玉芳，日子是自己的，过踏实了比啥都强。”
吴玉芳脚步顿了顿，回头笑了笑：“知道啦婶。”
风掀起她的衣角，带着秋草的气息。怀里的孩子睡得安稳，小胸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远处的药材地里，狗蛋正弯腰给苗培土，身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像株扎在土里的玉米秆，扎实，也透着股往上长的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