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邸书房内,暖炉融融,上好的银霜炭无声燃烧着,将初冬的寒意尽数驱散,空气中弥漫着松木燃烧的淡淡暖香。
窗外,细雪无声飘落,轻柔地覆盖在庭院的青石板、枯枝与假山石上,渐渐织就一层薄薄的银白绒毯,将白日里尚存的几分萧瑟温柔地包裹起来。
祁玄戈与林逐欢隔着一张榉木棋盘对坐。
棋盘之上,黑白子错落交织,看似平静的布局下,暗流涌动,杀伐之气隐于方寸之间,无声地争夺着每一寸疆域。
林逐欢伤愈后调养得宜,面色褪去了病态的苍白,透出健康的红润光泽。
此刻他修长的指尖拈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轻轻敲击着棋盘边缘,发出清脆的微响。
他唇角噙着一抹狡黠而笃定的笑意,桃花眼波光流转,显然又在精心编织一个陷阱,静待对面的将军入彀。
祁玄戈则凝神盯着那纵横十九道,冷峻的眉宇微微蹙起,深邃的眼眸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每一处可能藏匿危机的角落。
他指间捏着一枚乌沉的黑子,悬而未落,周身散发出一种蓄势待发的专注,正全力推演着世子布下的迷局,试图从中寻得一线破局的生机。
这短暂的宁静对弈,是他们历经生死风波后最珍视的片刻安宁。
突然!
书房外廊下传来一阵由远及近、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铠甲甲片剧烈摩擦碰撞的铿锵声响,打破了这份静谧。
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急,瞬间撕开了暖室内的平和。
“国公爷!世子!” 秦武那粗犷而略带沙哑的声音响起,他甚至未及等待通报,便猛地推开了厚重的书房门!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冷风瞬间灌入,卷动了案头的书页。
秦武脸上带着长途奔袭未歇的疲惫,风尘仆仆,胡茬凌乱,但更引人注目的是他眼中那份难以掩饰的凝重。
他单膝重重跪地,铠甲砸在地板上发出闷响,双手高高举起——托着一封明黄色的卷轴!
那卷轴以明黄锦缎为底,用朱漆牢牢封缄,上面赫然盖着鲜红欲滴、象征着至高皇权的玉玺印记!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威严感扑面而来!
“八百里加急!京中圣旨到——!” 秦武的声音如同闷雷,在书房内炸开。
炉火的暖意仿佛瞬间被冻结。
祁玄戈执棋的手猛地顿在半空,那枚黑子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倏然抬首,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出鞘的寒刃,穿透空气,直刺向那卷明黄。
林逐欢脸上的算计笑意顷刻间收敛无踪。桃花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精芒,随即沉淀为深不见底的凝重。
他放下手中的白子,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紧绷。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无声交汇,瞬间便读懂了对方眼底深处升腾起的相同警觉——平静的日子,结束了。
祁玄戈霍然起身,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
他迅速整了整并未散乱的衣袍,面色沉肃如水,声音沉稳而极具穿透力:“接旨。”
秦武起身,深吸一口气,展开那沉甸甸的卷轴,朗声宣读。
他浑厚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皇权的重量:
“上谕:镇国公祁玄戈、靖安侯林逐欢接旨!”
“北境云州、朔方等州府,火漆急报!蛮族各部因冬寒酷烈,粮秣匮绝,竟合流聚众,大举南下!劫掠边镇,屠戮百姓,其势汹汹,如蝗过境!更有无数流民为求活命,裹挟其中,以致乱象丛生,边军屡战屡挫,疲于奔命!数座重镇告急,危如累卵!朕心甚忧,寝食难安!”
“着镇国公祁玄戈,即刻卸任临安一切职守,点齐本部亲军精锐,火速北上!总领北境诸州军务,掌生杀予夺之权!整饬涣散边备,剿灭凶顽蛮夷,安抚裹挟流民,务必速靖边患,安定民心,还北境朗朗乾坤!不得有误!”
“靖安侯林逐欢,协同镇国公,安抚流民,整顿地方吏治,筹措粮秣,恢复民生,凡有阻挠者,可先斩后奏,便宜行事!”
“另,” 秦武的声音微微一顿,加重了语气,“京中事务繁杂,暗流涌动,望卿等速战速决,早日奏凯!朕……另有倚重。钦此——!”
圣旨念罢,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唯有窗外细雪簌簌飘落的微弱声响,此刻听来格外清晰,仿佛在为这骤变的时局奏响无声的哀歌。
“臣,祁玄戈/林逐欢,接旨!” 两人同时躬身,行大礼。
祁玄戈伸出双手,稳稳接过那仿佛重逾千钧的明黄卷轴。
祁玄戈随即展开圣旨,目光如电,快速扫过那熟悉的、带着力道的朱砂御笔。
旨意清晰得如同战鼓擂响:北境糜烂,烽烟四起,急需他这柄国之重器前往定鼎。
皇帝言辞看似倚重信任,但字里行间透出的急迫感。
尤其是最后那句“京中事务繁杂……另有倚重”,更像是一记警钟——在他们远离京城的这段时间,那权力中心的棋局,恐怕早已是风起云涌,暗藏杀机。
林逐欢凑近一步,清冽的目光也落在圣旨的字句上,压低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分析:“蛮族各部素来互有仇隙,竟能合流?流民四起,边军竟‘屡战不利’?这乱象……恐怕天灾为表,人祸方是根由。
二皇子倒台留下的巨大窟窿,看来被某些潜藏的豺狼‘利用’得恰到好处,迫不及待要搅浑这潭水了。”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到极致的弧度,如同冰封的湖面裂开一道缝隙,“陛下这‘另有倚重’,弦外之音,怕是京里那几位,已经按捺不住,要趁我们远离中枢之际,兴风作浪了。”
祁玄戈“啪”的一声合拢圣旨,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声响,骨节分明处透着隐忍的力道。
北境告急,生灵涂炭,他身为边帅,责无旁贷,胸中战意与怒火同时升腾。
但这道旨意,也意味着他们刚刚在临安乃至江南初步稳定下来的局面,辛苦建立的人脉与根基,不得不再次舍弃。
前功或将尽弃。
更关键的是,京城此刻必然暗流汹涌,此去北疆,万里之遥,鞭长莫及,一旦有变,恐难以及时回护。
“秦武!” 祁玄戈的声音陡然拔高,沉凝如铁,带着战场上发号施令的决断与不容置疑,“传我军令:亲卫营全体,即刻整装待发!
粮秣、军械、战马,务必在三日之内筹措完备!
命云州驻军副将暂代防务,严密戒备临安一线,凡有异动,格杀勿论!”
“遵令!” 秦武抱拳,铠甲铿锵作响,转身大步流星而去,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回廊尽头。
祁玄戈的目光转向身侧的林逐欢,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深处,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只对他流露的担忧。
北境苦寒,朔风如刀,即将面对的是残酷的战争与混乱的局势。
林逐欢的伤势虽已痊愈,但内里损耗,元气未复,此去凶险,终究让他难以放心。
林逐欢瞬间读懂了他眼中未竟之意。他展颜一笑,那笑容带着安抚人心的暖意。
他自然地伸出手,替祁玄戈理了理并未歪斜的衣襟领口,指尖不经意拂过他颈侧温热的皮肤,动作亲昵而坚定:“将军这般看我作甚?莫非想将我一人留在这暖阁里下棋不成?”
他语气轻松,却字字清晰,“你去哪里,我自然就在哪里。安抚流民,整顿吏治,清查钱粮,这本就是我靖安侯的‘老本行’,责无旁贷。况且……”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两人可闻,那双桃花眼中闪烁着洞悉时局、运筹帷幄的锐利光芒,“北境虽乱,群狼环伺,却也正是风云际会之地!
我们手握圣旨,远离京城那令人窒息的漩涡中心,执掌一方实权,手握重兵。这看似险境,何尝不是天赐良机?
正好可以……在那片更广阔的天地,扎下更深的根基,培植更可靠的力量!” 他袖中一点寒光微闪,那是他惯用的袖箭,无声地诉说着他的决心。
祁玄戈感受到他指尖传递来的微凉与那份不容置疑的坚定,心中因圣旨带来的那丝沉重与对京城的隐忧,仿佛被这暖流悄然驱散了几分。
他反手紧紧握住林逐欢的手,掌心传来的温度让他心定。
他重重点头,目光如炬,猛地转向窗外那纷飞不止的初雪。
眼神中的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扫清,重新凝聚起磐石般的锐利与一往无前的坚定:
“好!那便北上!”
“让那些盘踞北地的豺狼,让那些在京城搅弄风云的魑魅魍魉都睁大眼睛看清楚!这大永的北境河山,究竟——谁主沉浮!”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带着斩断一切犹疑的决绝,在落雪无声的书房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