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重症监护中心,时间失去了它惯常的刻度。没有手机,墙上也没有挂钟,只有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显示着当下的时刻,但那串数字对刘峰而言毫无意义。他的世界被切割成无数个碎片——醒来,感受到身体的痛苦与仪器的束缚;昏睡,沉入光怪陆离或一片空白的梦境;再醒来,周而复始。
他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每次意识回笼,眼前永远是那一片恒定不变的、柔和却毫无温度的光亮,仿佛太阳从未升起,也从未落下。唯一能隐约感知到时间流逝的,是病床周边的变化。有时醒来,隔壁床位的病人似乎不一样了,或者干脆空着了。这种无声的轮换,带着一种IcU特有的、冰冷的现实感,提醒着他这里是与死神争夺生命的前线,有人被推出去,意味着可能走向康复,也可能走向终结。
这一次醒来,他感觉精神似乎比之前要好一些。胸口的闷痛依然存在,但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减轻了不少。他睁着眼睛,茫然地望着头顶那片被灯光照得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想,或者说,没有力气去想。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蓝色无菌隔离服、戴着帽子和口罩的身影,出现在他视野的边缘,正朝着他的床位稳步走来。厚重的防护服掩盖了来人的体型和样貌,但不知为何,刘峰的心跳莫名地加快了几拍。那走路的姿态,那身影的轮廓,有一种刻入骨髓的熟悉感。
是雯子!
他心中一阵激动,下意识地就想撑起身体,哪怕只是坐起来一点点,好好看看她。然而,他刚刚试图抬头,肩膀和手臂的肌肉就传来一阵强烈的酸软和无力,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肢体。仅仅是这个微小的尝试,就让他一阵头晕目眩,不得不重重地跌回枕头上,剧烈地喘息起来,引得监护仪发出几声略显急促的警报。
那穿着隔离服的身影加快了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了床边。
“老公!”一声熟悉的、带着哽咽却又极力克制的呼唤,透过口罩,清晰地传入刘峰的耳中。
他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床边。隔离服的帽檐下,是雯子那双他再熟悉不过的眼睛。而此刻,这双眼睛里包含了太多太多他无法用语言去细数,却能瞬间读懂的东西——有连日来的恐惧和担忧,有看到他清醒时的巨大 relief(解脱),有深不见底的心疼,有强装出来的镇定,还有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浓得化不开的爱意与牵挂。
四目相对,没有任何言语。
刘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读到了一部无声的史诗。他看到她眼窝深陷,周围是浓重得如同墨染的黑眼圈,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露在口罩外的一小部分脸颊,肤色蜡黄,失去了往日的光泽,那是长期精神高度紧张和体力透支留下的痕迹。然而,在那疲惫不堪的面容上,此刻却隐隐透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如释重负般的松弛。那是一种在漫长黑暗的隧道里,终于看到尽头微光时的表情。
他知道,在他昏迷不醒、生死未卜的这段时间里,雯子在外面,承受着怎样的煎熬和折磨。她瘦了,憔悴了,但她的眼神告诉他,她从未放弃,一直在坚守。
他想说点什么,想问问孩子怎么样了,想问问爸妈是否担心,想告诉她别怕……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微弱、几乎看不见的点头动作,和从氧气面罩下传出的一声模糊的、气若游丝的:“嗯……”
雯子似乎读懂了他的一切。她伸出手,隔着无菌手套,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握住了他那只没有埋置深静脉管的手。手套的触感冰凉而陌生,但那份紧握的力度和其中传递的温度,却无比真实和熟悉。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眼眶迅速泛红,蓄满了泪水,然后用力地眨了眨眼,将泪水逼了回去,对着他,努力地、努力地扯出一个微笑。
这个微笑,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短暂的探视时间很快就在无声的凝视和交流中流逝。护士过来示意时间到了。雯子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刘峰望着她消失在隔离门后的背影,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身体的痛苦依旧,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巨大,但雯子的这次出现,像一道温暖的光,穿透了IcU冰冷的仪器和消毒水气味,照进了他几乎干涸的心田。
他缓缓闭上眼睛,这一次,不是因为疲惫和昏睡,而是为了更好地保存这份温暖和力量。他知道,为了这些爱他、等他的人,他必须好起来,必须从这张床上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