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时,天光初透,药明谷丹房侧殿外的青石小径还沾着晨露。张二狗一路行来,心中既忐忑又兴奋。药明谷与杂役房所在的区域判若云泥,此处灵气氤氲,两侧药田规整,奇花异草含芳吐蕊,偶有身着淡绿袍服的药明谷弟子匆匆走过,神情专注,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
侧殿并不宏伟,反而显得古朴清幽。殿门虚掩,张二狗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身上浆洗得发白的杂役服,轻轻叩门。
“进来。”苏芷薇清冷的声音传出。
推门而入,殿内药香更浓。只见苏芷薇正立于一张黑檀木长案前,案上并非丹炉,而是铺着几张绘满了奇异纹路的绢帛,旁边还散落着几块闪烁着微光的玉石碎片。她并未着丹师常穿的防火袍,仍是一袭简单的绿衣,青丝松松挽起,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神情专注地看着案上之物。
见张二狗进来,她抬眸看了一眼,目光在他那身杂役服上停留了一瞬,却并无鄙夷,只淡淡道:“稍候。”便又低头继续研究那些纹路。
张二狗不敢打扰,悄悄打量四周。侧殿不大,除了这张长案,仅有几个蒲团和一个倚墙而立的书架,架上多是玉简书册,也有少数几件形状奇特的法器。最引人注目的是殿角放置的一个半人高的三足青铜小丹炉,炉身刻有云纹,看似古朴,却隐隐有灵光流动,显然不是凡品。
片刻后,苏芷薇似乎暂得结论,将玉石碎片收起,这才转向张二狗:“你昨日那以符稳丹之法,从何想来?”
张二狗老实回答:“弟子灵力微薄,当时药液将焦,情急之下,想到符箓亦能引导灵力,便冒险一试,实属侥幸。”
“侥幸?”苏芷薇唇角微扬,似有一丝极淡的笑意,“符箓之道,在于预设规则,引动天地灵机,达成特定之效。炼丹之道,在于调和药性,掌控水火,孕育灵丹。二者看似南辕北辙,一重规则,一重变化。你能在危急时想到以符箓的‘规则’去强行约束丹炉内的‘变化’,虽粗糙凶险,却并非全无道理。这非侥幸,而是急智。”
她走到青铜丹炉旁,屈指一弹炉壁,发出清越之声:“然则,静心符并非为此而生,其符文结构用于炼丹,犹如以勺为剑,形似而神非,效力十不存一,且极耗神魂。你昨日之后,是否感到精神倦怠,眉心隐痛?”
张二狗一惊,他昨夜确实调息了许久才恢复过来,便点头称是。
“这便是符力与丹力未能真正相容,反噬其主。”苏芷薇道,“你若真想走这条‘符丹合炼’之路,须得设计真正适用于炼丹过程的符箓。其符文结构,须与药性变化、火力转换、甚至地脉波动相契合,而非生搬硬套。”
张二狗听得心神震动,这正是他近日苦思冥想的方向,只是无人指点,摸索得极为艰难。他忍不住问道:“苏师姐,那该如何设计这等专用符箓?”
苏芷薇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可知我药明谷有一处‘云蒸霞蔚涧’?”
张二狗摇头。这名字听起来风雅,却不知是何地。
“那是一条地火灵脉汇聚而成的溪涧,水汽与地火之气交融,蒸腾如云霞,故名。”苏芷薇解释道,“涧畔建有数十间丹室,谷中弟子多在其间炼丹。因地火灵脉活跃多变,初入门的弟子时常难以掌控火候,故每间丹室外壁,都铭刻有辅助稳定火力的基础符文。”
张二狗眼睛一亮:“师姐的意思是……”
“纸上得来终觉浅。”苏芷薇走向殿门,“我带你去亲眼看看。或许对你构思那‘稳火符’有所助益。”
机会来得如此突然,张二狗强抑激动,连忙跟上。
云蒸霞蔚涧位于药明谷深处,尚未靠近,已觉热风扑面,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与硫磺气息。只见一道白色雾带缭绕于赤色山岩之间,其下隐约可见火光流动,水声潺潺却又夹杂着地火轰鸣之声,果真是水火交融的奇景。雾带之上,依着山势开凿出一间间石室,每间石室门口都缭绕着不同颜色的烟气,显然正有弟子在内炼丹。
苏芷薇并未带他进入任何一间丹室,而是领着他沿一条小径走上涧旁一处高崖。从此处俯瞰,能将大半丹室尽收眼底。
“你看那间丹室,”苏芷薇指向其中一间,其门口逸出的烟气正剧烈波动,由青转红,显是火力不稳。只见丹室外壁之上,铭刻的符文次第亮起,形成一层微弱的光晕,那躁动的烟气竟渐渐平复了几分。“此乃最基础的‘固火纹’,虽只能稍作平抑,却也是多年经验积累而成。”
她又指了几处,讲解了另外几种用于辅助控温、聚灵的基础符文。张二狗看得目不转睛,现代人的思维让他下意识地开始分析这些符文的能量流动轨迹、节点布置以及与地火灵脉的共振频率,与他自行设计的“稳火符”草图相互印证,许多疑难之处竟豁然开朗。
“这些符文,皆需与地脉相连,借地力运转,故而能长期有效,但亦失之笨拙,应对剧烈变化则不足。”苏芷薇点评道,“你所想的符箓,若绘于纸上,须臾即焚,效用短暂,却胜在灵活机动,应对突变或可奇效。”
正说着,下方一间丹室猛地一震,门口烟气骤然变黑,发出沉闷爆响!显然炸炉了。
几名药明谷弟子慌忙冲了进去,扶出一位灰头土脸、袍袖焦黑的年轻弟子,那弟子一脸懊丧,几乎要哭出来。
苏芷薇微微蹙眉:“地火灵脉今日似有不稳。近期涧底似有异动,已有数位弟子失手。”
张二狗心中却是一动:不稳定?或许正是试验新符的时机?
他正暗自琢磨,忽听崖下传来一个熟悉而讨厌的声音:
“哟,我当是谁在上面指指点点,原来是被打发到药明谷的苏师妹,和一个杂役弟子?怎的,苏师妹如今已沦落到与杂役为伍,还带他来窥探我药明谷丹室秘地?”
来人正是赵坤!他身旁还跟着几个药明谷弟子,神色各异,有的面露尴尬,有的则带着看好戏的神情。赵坤昨日吃了瘪,显然心有不甘,不知从何处打听到苏芷薇带人来了这里,便立刻纠集人来找茬。
苏芷薇神色不变,只淡淡扫了他一眼:“赵师弟若有闲心管他人闲事,不若多花些心思在炼丹上,免得下次考核再次垫底。”
赵坤脸色瞬间涨红,显然被戳到痛处,厉声道:“苏芷薇!你不过一外来弟子,仗着几分天赋便目中无人!此地乃药明谷重地,你带一杂役前来窥探,泄露谷中符文布置,该当何罪?”他转身对身后几人煽动道,“诸位师兄师弟,你们说是不是?”
那几人面面相觑,并未立即附和。
张二狗心知不能连累苏芷薇,上前一步,不卑不亢道:“赵师兄言重了。弟子虽身份低微,蒙苏师姐指点丹道疑难,在此远观,并未靠近任何丹室,何来窥探泄露之说?倒是赵师兄您……”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赵坤腰间挂着的一个小巧玉瓶,那玉瓶瓶口似乎沾着些许未清理干净的药渣,散发出极淡的腥气:“师兄近日是否在尝试炼制‘蛇涎淬骨丹’?此丹需以赤练蛇涎为主料,火力须极稳,尤其在中段投料时,忌惮火灵波动。看师兄神色疲惫,衣角沾有‘灰烬草’粉末——此草常用于临时稳定火力,却后患不小——想必是炼丹时火力屡屡失控,不得已而为之吧?”
赵坤闻言,脸色骤变,下意识地用手遮住那玉瓶,惊疑不定地看着张二狗:“你…你胡说什么!”
周围几位药明谷弟子却露出了然神色,显然知道赵坤近日炼丹不顺,却不知具体缘由。灰烬草虽能临时稳火,却会污损丹炉,影响后续成丹,乃不得已之下策。
张二狗微微一笑,拱手道:“弟子只是胡乱猜测。不过,若师兄信得过,或许可尝试在投料前,以‘三分弱水’先行润湿炉壁,或可稍减火力躁动之厄。”
此言一出,不仅赵坤愣住,连旁边几位弟子也露出思索神色。苏芷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赞赏。这“三分弱水”润壁法并非什么高深技巧,却胜在思路清奇,针对蛇涎特性,正可缓解问题,且无害处。
赵坤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说不出话,脸色青红交加。他本想来刁难报复,却没料到对方不仅一眼看破他的窘境,还当众给出了解决方法,这让他骂也不是,谢也不是,尴尬至极。
苏芷薇适时开口,语气依旧平淡:“既然无事,便散了吧。赵师弟,炼丹之道,首重修心,心浮气躁,如何驾驭水火?”
赵坤羞愤难当,狠狠瞪了张二狗一眼,灰溜溜地带着人走了。
经此一闹,崖上恢复清静。苏芷薇看向张二狗:“你如何得知他炼的是蛇涎淬骨丹,又知他用了灰烬草?”
张二狗挠挠头:“弟子在杂役房负责清洁丹渣,对各种药渣气味略有熟悉。赵师兄玉瓶上的残留气息与弟子日前清出的一批废渣相似。至于灰烬草……其粉末极细,沾衣难落,且带有特有焦味,仔细些便能察觉。”
苏芷薇默然片刻,轻声道:“见微知着,善察能悟。你在丹道一途,或许真有天赋。”她再次望向云蒸霞蔚涧,“今日所见,足以让你借鉴。能悟得多少,画出何等符箓,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她取出一枚玉简,递给张二狗:“此乃我的一些炼丹心得,以及关于地火灵脉特性的记载,或对你有用。日后若有疑难,可来此侧殿寻我,但需谨记,莫要再让人抓住把柄。”
张二狗接过尚带温润之感的玉简,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郑重行礼:“多谢师姐!”
离开云蒸霞蔚涧,张二狗回到杂役房自己的小屋,迫不及待地将心神沉入玉简。苏芷薇的心得深入浅出,尤其对地火特性的描述极为精妙,与他今日所见所闻相互印证。
他铺开符纸,凝神静气,脑海中不断回闪着今日所见的基础符文、地火奔流的轨迹、药液沸腾的瞬间变化……
笔尖蘸满灵墨,落下时却无半分犹豫。
这一次,他笔下的线条不再仅仅是模仿静心符的结构,而是融入了对火焰的感知、对药性的理解、对地脉波动的揣测……它们蜿蜒交错,构成一个全新的、充满生机与躁动的图案。
最后一笔落下,符纸上灵光一闪,旋即内敛,只余下朱砂纹路隐隐发烫。
张二狗拿起这张新鲜出炉的“稳火符”,感受着其中与以往截然不同的灵力韵律,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
“成了……虽然不知效果如何,但这才是真正属于炼丹的符箓!”
窗外,月色渐明。属于他的符丹之道,于此刻,真正迈出了第一步。而远在云蒸霞蔚涧深处,地火翻滚得似乎比往日更加汹涌了一些,仿佛在预示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