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戏楼后台的灯笼次第亮起，把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戏服照得泛着柔光。李青正蹲在木箱前清点翎子，孔雀羽的光泽在他指尖流动，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柳月娘站在衣箱前，指尖悬在那件墨色蟒袍的金线麒麟上，半天没落下。
“这袍角的金线都松了。”李青放下翎子走过去，从工具箱里翻出金线轴，“我来补两针？你祖父当年最宝贝这袍子，每次上台前都要亲自熨三遍。”
柳月娘没应声，手里捏着的戏单被指腹攥出了褶皱。那张泛黄的纸片上，玉麒麟穿着同一件蟒袍，眉眼飞扬地站在戏台中央，鬓角的发丝被风掀起，竟和镜中自己此刻的模样重合了大半。她忽然抬手抚过自己的眉骨，指尖的温度烫得像要烧起来。
“我娘说，他当年总爱在后台等她收工，手里永远攥着块桂花糕。”柳月娘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有次她生了场大病，他就在戏楼角落支了张行军床，守了七天七夜，戏服都没换过。”她把戏单贴在胸口，布料下的心跳声擂鼓似的，“这张戏单是我娘藏在枕头下的，她说看一次，心口就像被桂花糕的甜糊住一次。”
李青的金线在指尖打了个结，突然想起三年前在旧物箱里翻到的病历册——柳月娘母亲的名字旁边，主治医生写着“孕期营养不良”，日期正是玉麒麟出事的第三个月。他捏着金线的手顿了顿，针眼歪歪扭扭地戳在蟒袍的衬里上。
“你上次说，花脸鬼总在你唱《霸王别姬》时出现？”李青往针眼里穿线，声音比平时沉，“他是不是总站在下场门的位置？”
柳月娘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惶：“你怎么知道？”
“玉麒麟当年唱虞姬，总让你娘在下场门候着。”李青把补好的袍角展开，金线在灯光下流淌，“他说那儿最安全，就算台上出了岔子，也能第一时间把人护在身后。”他指尖点了点蟒袍后腰的位置，那里有块极淡的深色痕迹，“这是你祖父的血，当年他中了毒，硬撑着唱完最后一场，血渗在袍子里，洗都洗不掉。”
柳月娘的指尖抚过那块痕迹，突然摸到布料下的硬物——是块被缝进去的玉佩，形状和她贴身戴的半块一模一样。她颤抖着拆开线脚，玉佩坠落在掌心，与自己那块拼在一起，正好是完整的麒麟衔月图。
“我娘说，这是定情物，他一半，她一半。”柳月娘的眼泪砸在玉佩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说他总笑她胆儿小，说等这场戏唱完，就带她去江南，种一院子的桂花。”
后台的挂钟突然“当”地敲了一声，惊飞了檐下的夜鹭。李青抬头看见戏楼入口处晃过个熟悉的影子，黑袍角扫过门槛时，带起串细碎的铃铛声——是阴无常的锁魂链。他迅速把柳月娘往衣箱后推，自己抓起旁边的铜制马鞭。
“别出声。”李青的声音压得极低，“他今晚来，八成是为了那半块玉佩。”
柳月娘攥紧两块合二为一的玉佩，指尖被边缘硌得生疼。衣箱外传来锁链拖地的声响，阴无常的声音像淬了冰：“玉麒麟的种，藏得够深啊。”锁链突然“哐当”撞在衣箱上，柳月娘感觉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当年他抢了我的百鬼幡图谱，以为藏个私生女就能瞒天过海？”阴无常的声音贴着箱壁传来，“让她把玉佩交出来，否则这戏楼的地基，今晚就成她的坟地。”
柳月娘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你爹最不放心的就是你，他说血缘这东西，藏不住，也不用藏。”她猛地推开衣箱门，玉佩在掌心泛着温润的光。
“图谱不在我这。”柳月娘挺直脊背，蟒袍的金线在灯光下亮得刺眼，“但我知道在哪——我爹当年把改了的符文刻在了戏台的龙柱里，你敢跟我去取吗？”
阴无常的黑影顿了顿，锁链的响动停了。李青趁机绕到他身后，手里的马鞭蓄势待发。柳月娘看着那张被兜帽遮住的脸，突然笑了，眉眼间竟有了几分玉麒麟当年的神采：“怎么？不敢？还是怕我爹的怨魂在龙柱上等着你？”
挂钟的指针指向亥时，戏楼外的风卷着纸钱似的落叶扑在窗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柳月娘把玉佩塞进领口，指尖抚过蟒袍上的麒麟——那金线补过的地方还带着温度，像父亲的手按在她后背。她知道，明天开戏时，台下最前排的空位上，总会有个看不见的身影，攥着块桂花糕，等她谢幕。
李青看着她走向戏台的背影，突然懂了花脸鬼的执念。那些在戏楼里游荡的影子，哪里是来索命的，分明是怕这没见过面的女儿，在开戏前忘了带好那份藏在血脉里的勇气。后台的灯笼映着蟒袍的影子，在地上拖出长长的一道，像条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