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山间寻常的水汽，贴在青石板路上，凝成薄薄一层白霜。李青守在破庙的门槛边打盹，鼻尖蹭到道袍上的白梅胎记，那点熟悉的暖意让他恍惚想起三清观的清晨——师父总爱在这时用松针煮茶，雾气从茶壶口钻出来，裹着茶香漫过窗棂。
忽然，黄大仙幼崽从他怀里弹起来，毛茸茸的尾巴炸成蓬松一团，对着庙外的黑暗龇牙咧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那声音不是警惕，更像见了宿敌的怨毒，连胡须都气得直颤。
“咋了？”老周被惊醒，怀里的小花还在咂嘴，梦里似乎在啃酸枣。他揉着眼睛往外看，只见原本稀疏的雾气不知何时浓得化不开，像被人泼了满缸的米浆，连三丈外的老槐树都只剩个模糊的影子。
清玄的拂尘无风自动，丝线末梢沾着的雾珠突然炸裂，化作细小的冰碴。“不对劲。”她指尖捏了个清心诀，道袍下摆轻轻晃动，“这雾里有阴气，还带着……往生教的邪味。”
话音刚落，雾中飘来断断续续的吟唱声。那声音又尖又细，像是无数孩童在耳边磨牙，词儿听得人头皮发麻：“魂归阴曹，魄入幡旗，生为枯骨，死作嫁衣……”
“是往生教的《摄魂咒》！”云逍猛地站起身，桃木剑在手中转了个圈，剑穗上的红绳绷得笔直。他往庙外走了两步，靴底踩在雾里，竟泛起滋滋的白烟，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
李青跟着踏出庙门，立刻被一股寒意裹住。这雾不似寻常水汽的凉润，倒像冰碴子往骨头缝里钻，吸进肺里都带着腥甜，像是血混着铁锈的味道。他低头看黄大仙，小家伙正死死盯着雾中某点，前爪刨着地面的泥土，爪尖划出深深的沟痕。
“那里有东西。”李青按住腰间的青铜剑，指尖摸到冰凉的剑鞘纹饰——那是茅山特有的八卦纹，此刻竟微微发烫，像是在感应什么。
雾幕里忽然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一道细长的黑影从浓雾中显形，起初只是个模糊的轮廓，随着吟唱声越来越近，渐渐露出清晰的模样：穿件洗得发白的黑袍，下摆拖在地上，沾着湿漉漉的泥；手里举着面巴掌大的幡旗，旗杆是磨光滑的骨头，旗面用黑布缝就，上面绣着歪歪扭扭的百鬼图案——吊死鬼的舌头垂到肚脐，落水鬼的头发缠着水草，每只鬼的眼睛都用朱砂点过，在雾中闪着妖异的红光。
最让人脊背发凉的是那张脸。黑影始终低着头，兜帽压到眉骨，只能看见一截惨白的下巴，和嘴角咧开的诡异弧度，像是被人用线强行扯上去的。
“是往生教的‘引路幡’。”清玄的声音发紧，拂尘挡在身前，“旗上的百鬼都是被他们害死的冤魂，每多害一人，幡上的鬼就多添一只。看这旗面的纹路……至少有上百个魂魄在里面。”
黄大仙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纵身往黑影扑去。可它刚冲进雾里，就像撞上堵无形的墙，“嗷”地一声被弹回来，摔在李青脚边，嘴角溢出点血丝，委屈地蹭着他的裤腿。
“别冲动。”云逍拉住想上前的李青，桃木剑指向黑影脚下，“看他的影子。”
众人这才发现，浓雾再重，地上总该有影。可那黑袍人脚下空空如也，仿佛只是团没有实体的雾气。他举着小幡旗缓缓转动，旗面上的百鬼图案竟活了过来——吊死鬼的舌头慢慢伸长，落水鬼的手指抠着旗面，像是要从布里钻出来。
“想用邪雾扰我心神。”云逍的桃木剑在掌心敲出轻响，眼神冷得像山涧的冰，“往生教的小伎俩，以为过了三十年，我就忘了怎么破？”
他突然咬破指尖，将血珠弹在剑身上。桃木剑“嗡”地一声震颤，红光顺着纹路蔓延，像有团火焰在里面烧。“李青，借你道袍上的梅香一用！”
李青立刻解下道袍，对着雾中甩了甩。白梅胎记上的暖意骤然散开，混着道袍上常年熏染的艾草香，在雾里撕开道口子。那股腥甜的阴气像是见了克星，竟往后退了退。
黑袍人似乎愣了一下，吟唱声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头，兜帽滑落，露出张被符咒覆盖的脸——额头贴着黄符，眼角画着黑线，嘴唇被针线缝住，只在嘴角留了个小孔，刚才的吟唱声就是从这孔里挤出来的。
“傀儡。”苏荣倒吸口凉气，从药箱里摸出银针，“是被人用符咒操控的活尸！看他颈后的咒印，和阴尸教的手法一模一样！”
话音未落，黑袍人突然举起小幡旗，朝着破庙猛挥。旗面上的百鬼图案瞬间暴涨，化作无数黑影从雾里钻出来，张牙舞爪地扑向众人。有缺胳膊少腿的饿死鬼，有肚子破开的产死鬼，还有个脑袋只剩半拉的书生鬼，手里竟还攥着半截烧焦的书卷。
“护住孩子！”老周把小花和小石头往庙里推，自己抄起墙角的扁担，虽然手抖得厉害，却死死挡在门口，“俺看谁敢动娃！”
云逍的桃木剑横扫，红光劈开扑来的鬼影，那些黑影被剑光触到，顿时化作黑烟消散，留下股焦糊味。“这些是虚体，怕阳气和法器！”他喊道，“清玄，用你的拂尘引月光！苏姑娘，撒糯米！”
清玄立刻跃上庙顶，拂尘对着夜空一挥。说来也怪，浓得化不开的雾气竟在她头顶裂开个小口，露出弯细细的月牙。月光顺着拂尘的丝线流下来，像道银色的瀑布，照在扑来的鬼影上，那些黑影顿时惨叫着后退，身上冒起白烟。
苏荣抓了把糯米，混着朱砂往雾里撒。糯米落在地上，竟像活过来似的，在地面拼出个个小小的“雷”字，噼啪作响，炸得鬼影东躲西藏。
李青抱着黄大仙，手里的青铜剑也没闲着。他记得云逍说过，这剑能斩阴阳，便试着往最近的鬼影刺去。剑尖刚触到黑影，那鬼影就发出声凄厉的尖叫，瞬间溃散，剑身上却多了点粘稠的黑血，腥得让人作呕。
可鬼影像是杀不尽的，雾里不断涌出新的黑影，前赴后继地扑来。黑袍人举着小幡旗，站在雾中一动不动，嘴角的小孔里又传出吟唱声，这次的词儿更清楚了：“……第七日，月满时，百鬼出，阴阳易……”
“他在倒计时！”李青心头一紧，突然注意到黑袍人手里的小幡旗——旗面上的百鬼图案不知何时少了几个，而消失的位置，正好对应着被他们打散的鬼影。“这幡旗能吸收魂魄！我们打散的鬼影，都被他收回去了！”
云逍显然也发现了，他一剑逼退身前的鬼影，朝着黑袍人喊道：“阴无常派你来当先锋，就这点本事？三十年前你躲在幡旗里不敢露面，三十年后还是只会躲在傀儡身后装神弄鬼！”
黑袍人像是被戳中痛处，举着幡旗的手猛地一抖。雾中的吟唱声变得狂乱，鬼影的攻势也愈发凶狠，连月光和糯米都挡不住了。有个吊死鬼冲破防线，长长的舌头擦着小花的头皮掠过，吓得孩子“哇”地哭出声。
“找死！”老周红了眼，扁担带着风声砸向吊死鬼，虽然打了个空，却把那鬼影逼得退了半步。他护着孩子往庙里缩，后背却撞上个人——是小石头，手里攥着块尖锐的石头，正死死盯着扑来的书生鬼，小脸憋得通红。
就在这时，黄大仙突然从李青怀里跳出来，嘴里叼着枚铜钱——是之前李青给它玩的开元通宝。小家伙精准地将铜钱甩向黑袍人，铜钱穿过重重鬼影，“当啷”一声砸在小幡旗上。
怪事发生了。
铜钱触到幡旗的瞬间，旗面上的百鬼图案像是被烫到似的剧烈扭曲，黑袍人发出声模糊的痛呼，捂着脸后退两步。雾中的鬼影顿时乱了套，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有些甚至互相撕咬起来。
“是那枚铜钱！”李青恍然大悟，“那是玄清道长门环上的开元通宝，沾着茅山的阳气！”
云逍抓住机会，桃木剑直指黑袍人：“就是现在！”他足尖一点，踏着雾中的月光冲过去，剑身在空中划出道红光，直取那面小幡旗。
黑袍人见状，突然将幡旗往自己心口一插。旗尖没入黑袍，瞬间没了踪影。他的身体开始膨胀，皮肤像吹气球似的鼓起，符咒在皮肤上扭曲游走，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要自爆！”清玄在庙顶大喊，“快躲开！”
众人连忙后退，躲到庙柱后面。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黑袍人炸成了漫天黑雾，腥臭的阴气扑面而来，连月光都被染成了灰黑色。那些没被打散的鬼影在黑雾中盘旋片刻，竟都朝着泰山的方向飞去，像群归巢的蝙蝠。
雾渐渐散了，天边泛起鱼肚白。破庙前的空地上，只留下摊黑色的粘液，和半截烧焦的骨头旗杆。
李青捡起那截旗杆，指尖触到上面的刻痕——是个极小的“常”字，和阴无常令牌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阴无常这是在警告我们。”云逍擦去桃木剑上的黑血，剑穗的红绳沾了血，看着格外刺眼，“他知道我们在找玉麒麟的吊坠，也知道我们要去泰山。”
苏荣给黄大仙包扎好爪子上的伤口，小家伙却不安分，对着泰山的方向低吼，鼻尖快速抽动，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气味。
“它好像闻到了吊坠的味道。”李青摸了摸黄大仙的脑袋，“看来玉麒麟的吊坠，确实在往泰山去的路上。”
老周抱着哭累的小花，看着天边渐渐亮起的光：“那咱还等啥？现在就追上去！总不能让妖人抢了先！”
清玄望着泰山的方向，那里的雾气依旧浓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阴影在云层里蛰伏。“阴无常既然敢放我们过去，肯定设了更厉害的陷阱。”她的拂尘轻轻晃动，“我们得小心行事。”
李青握紧手中的青铜剑，又摸了摸怀里的日记。赵玄阴在最后一页画的阵图在脑海里清晰起来，阵眼处“麟血破之”四个字，像是带着滚烫的温度。
雾中魅影虽除，可那声“第七日，月满时”的吟唱，还在耳边回响。离初七，只剩三天了。
他抬头看向泰山，朝阳正从山巅升起，金色的光刺破云层，却照不透那片盘踞在封禅台上空的阴云。那里有等待被解救的文魄，有阴无常的邪阵，或许还有玉麒麟留下的最后希望。
“走。”李青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众人收拾好行装，黄大仙蹦蹦跳跳地跑在最前面，时不时回头催促。破庙的门槛上，还留着黄大仙刚才刨出的爪痕，在晨光里像是个歪歪扭扭的箭头，指向通往泰山的路。
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此刻，他们知道该往哪里走。而那雾中魅影留下的半截旗杆，正躺在李青的布包里，像个沉默的预兆，提醒着他们——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