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东配殿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簇拥在枝头,映着春日暖阳,为这新居添了几分难得的生气。移宫已过旬日,西偏殿的阴冷潮湿仿佛已是前尘旧梦。殿内陈设虽不奢华,却整洁雅致,一应器物按嫔位份例配置,再无短缺克扣之忧。挽月带着春桃、秋杏将各处打理得井井有条,宫人们脸上也多了几分安稳之色,不再似往日那般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这表面的安宁之下,我的心却并未真正放松。贵妃柳玉娇自尽、柳家倒台引发的余震,仍在紫禁城的深墙之内悄然扩散。长春宫宫门紧闭,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疮疤,无人敢轻易靠近。往日依附贵妃的妃嫔,如丽嫔之流,如今见了我都远远避开,眼神复杂,既有畏惧,更有藏不住的嫉恨。贤妃、德妃等人待我虽客气了几分,但那客气中带着明显的疏离与审视。我这位新晋的“婉嫔”,如同骤然被推至浪尖的孤舟,看似风光,实则四周暗流汹涌,稍有不慎便是倾覆之危。
我深知,皇帝萧景琰晋我的位份,与其说是恩宠,不如说是一种平衡与安置。他需要我这个“功臣”暂时安稳,以免节外生枝,但也绝不会允许我借此坐大,成为新的隐患。这些日子,他再未单独召见,晨省时目光扫过我,也只是一掠而过,淡漠如常。那夜养心殿中似是而非的“记下了”,仿佛只是我惊悸之下的错觉。
我谨记端嫔“前路漫漫,好自为之”的告诫,愈发低调行事。每日晨省昏定,恪守宫规,言语恭顺,绝不张扬。闲暇时只在永寿宫院内赏花习字,或翻阅几本闲书,对外界纷扰充耳不闻。我努力将自己缩成一个不起眼的影子,不求圣心,但求无过。
这日午后,我正临窗抄录一首前朝诗句,高德忠却悄无声息地来了。他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捧着一摞书册。
“婉嫔娘娘金安。”他躬身行礼,语气平和。
“高公公不必多礼。”我放下笔,心中微诧。高德忠亲自前来,定非寻常。
“皇上念及娘娘素喜诗书,特命奴才送来几本新编的《古今诗萃》,说是给娘娘闲暇时解闷。”高德忠示意小太监将书册奉上。
我接过那摞崭新的书册,墨香扑鼻。书是宫中专用的宣纸刊印,装帧精美,确是御赐之物。然而,皇帝日理万机,怎会突然想起赏我一个并无特殊恩宠的婉嫔几本诗书?这绝非寻常关怀。
“臣妾谢皇上恩典。”我恭敬谢恩,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书册的侧面,心中蓦地一动。最上面一本的书脊处,似乎有一道极细微的、不同于其他书籍的折痕。
高德忠仿佛没有察觉我的细微停顿,继续道:“皇上还说,娘娘初迁新宫,若有短缺不便之处,可让内务府及时添置,不必拘礼。”
“皇上厚爱,臣妾感激不尽。如今一切安好,不敢劳动圣心。”我垂首应答。
高德忠点点头,不再多言,便带着人告辞了。
挽月欢喜地将书册整理到书架上,我却独独拿起最上面那本《古今诗萃》,走到窗边光线明亮处,仔细摩挲着书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指尖传来一丝异样的触感,似乎……比别处略厚一些?我心中疑云顿生,轻轻翻开书页,一页页仔细看去。初时并无异常,直到翻到中间一页,记载着一首咏梅诗时,我的目光凝住了。
那页纸张的右下角,靠近装订线的地方,有一个用极淡朱砂点出的、小小的梅花印记!印记旁,那句“凌寒独自开”的“独”字,墨色似乎也较周围略深些许!
心跳骤然加速!这不是普通的赏赐!这是……传递信息!皇帝在用这种方式与我沟通!他料到我会仔细翻看这些书册!那梅花印记,那加重的“独”字,是在暗示什么?是让我保持独立,谨言慎行?还是另有所指?
我强压住激动,将书页凑近鼻尖,隐隐似乎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梅清香。这香味……并非书墨所有。我猛然想起,去年冬日禁足时,陈太医曾送来过一盒带着类似梅香的药膏!难道……陈太医也牵涉其中?皇帝是通过陈太医……不,是通过高德忠和陈太医这条线,在与我建立一种极其隐秘的联系?
这个发现让我既兴奋又惶恐。兴奋的是,皇帝并未完全将我弃之不顾,他仍在暗中关注,甚至可能……需要我继续做些什么。惶恐的是,这种隐秘的联系风险极大,一旦被他人窥破,便是万劫不复。
我将那本书小心地混入其他书册中,不敢露出丝毫破绽。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同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言行更加谨慎。我反复揣摩那梅花印记和“独”字的含义,却始终不得要领。或许,时机未到?或许,这只是皇帝的一次试探?
就在我渐感焦灼之际,转机以另一种方式出现。这日晨省,贵妃(虽已薨逝,但后位虚悬,仍按旧例至长春宫门外行礼)宫门外,气氛格外凝重。柳家倒台,树倒猢狲散,往日巴结长春宫的妃嫔个个噤若寒蝉。贤妃、德妃主持事务,也是小心翼翼。散场时,我正欲随着人流离开,却被端嫔身边的一个小宫女悄悄塞了一张揉成团的纸条。
回到永寿宫,我展开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北苑杏林,申时三刻,静候。”
北苑杏林?那是宫中较为偏僻的一处园子,此时杏花已谢,绿叶成荫,少有人至。端嫔约我在此见面,所为何事?自柳家事发后,我与她心照不宣地减少了明面往来,此次冒险相约,必有要事。
申时三刻,我借口散步醒神,只带了挽月一人,悄然来到北苑。杏林深处,端嫔果然已在等候,身边只跟着瑾汐姑姑。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素裙,立于郁郁葱葱的杏树下,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
“端嫔娘娘。”我上前行礼。
“婉嫔妹妹不必多礼。”她虚扶一下,目光扫过四周,确认无人,才低声道,“今日邀妹妹前来,是有一事相告。”
“娘娘请讲。”
“柳氏虽倒,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端嫔语气凝重,“宫中其残余耳目仍在,尤其……长春宫旧人,多有不安分者。妹妹如今新晋嫔位,又曾与柳氏有隙,需格外警惕,谨防有人狗急跳墙,暗中构陷。”
我心中凛然:“多谢娘娘提醒,臣妾定当小心。”
端嫔微微颔首,话锋却是一转:“此外,妹妹可知,太后娘娘近日凤体违和,已免了多数晨省?”
我点头:“略有耳闻。”太后称病,并非新鲜事,但在此刻,显得尤为微妙。
端嫔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太后静养,宫中事务多由贤妃、德妃协理。然,陛下似乎……有意让妹妹也开始接触些许简单宫务,以示恩宠均衡。”
我心中一震!皇帝要让我解除宫务?这……是高德忠那日暗示的“若有短缺不便之处”的延伸?还是端嫔得到了什么风声?
“臣妾愚钝,恐难当此任。”我连忙谦辞。
端嫔淡淡一笑:“妹妹过谦了。陛下既有此意,妹妹顺势而为即可。只是,宫务繁杂,牵一发而动全身,尤其涉及各宫用度、人事安排,极易授人以柄。妹妹初涉此事,当以‘稳’字为先,多看多听,少做少说,尤其……要留心账目细节。”
账目细节!她是在点我!柳家贪墨,根基就在宫中和前朝的账目往来!皇帝让我接触宫务,莫非是想借我之手,继续深挖柳家余孽?或者,是在考验我的能力与忠诚?
“臣妾……明白了。”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肩上的担子又重了几分。
端嫔不再多言,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不早,妹妹早些回去吧。记住,韬光养晦,静待时机。”说罢,便带着瑾汐姑姑悄然离去。
回永寿宫的路上,我心思百转。皇帝的隐秘信号,端嫔的明确提醒,都指向同一个方向: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新一轮的博弈已经开始。我这位婉嫔,将被推至更前沿的位置,去面对更复杂的局面。
是危机,也是机遇。或许,这正是那本《古今诗萃》中,“独”字真正的含义——在孤立无援的处境中,独自面对,独自成长。
夜幕降临,我再次翻开那本诗萃,指尖拂过那朵淡淡的梅花印记。微光已现,前路漫漫,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