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风卷着残叶,在紫禁城空旷的殿宇间呼啸穿梭,却吹不散那股弥漫在朝堂上下的、劫后余生的凝重与暗流涌动的紧张。庄亲王余党的雷霆清算,如同凛冬的一场暴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涤荡了盘踞数十年的沉疴痼疾。菜市口的血迹未干,诏狱中的哀嚎渐息,抄没的家产充盈了略显空虚的国库,也震慑了所有心怀叵测之徒。朝会之上,百官垂首,山呼万岁之声整齐划一,透着前所未有的恭顺与……畏惧。
慈宁宫东暖阁内,地龙烧得暖意融融,驱散了窗外的寒意。我端坐于南窗下的紫檀木嵌珐琅长案后,身着一袭家常的杏黄缂丝凤纹常服,未戴珠翠,只一支简单的赤金凤簪绾住青丝。案头堆积着如小山般的奏章,朱笔在一旁的九龙端砚中蘸饱了墨,却迟迟未落。肃清之后,百废待兴,更需小心拿捏分寸。过刚易折,过柔则生乱。
“娘娘,”高德忠悄步上前,将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轻轻放在案角,低声道,“张阁老、李尚书在外求见,禀报年关祭祀及官员考功事宜。”
“宣。”我放下朱笔,揉了揉略显酸胀的眉心。
张阁老与李尚书躬身入内,行礼后,呈上厚厚的章程。
“太后娘娘,”张阁老须发皆白,面色却比前几日红润了些,语气沉稳,“年关祭天、祭祖大典一应仪程已核定,礼部正加紧筹备。官员年终考功亦已接近尾声,依娘娘此前懿旨,擢拔了一批在肃清中立场坚定、政绩卓着之臣,贬黜、调任若干庸碌或与逆党牵连过密者,吏部文选司郎中之缺,老臣与李尚书议定,拟擢升原吏部考功司郎中周正充任,此人清廉刚正,堪当大任。” 周正,正是此前暗中向我递送庄王罪证的寒门御史之一。
“准。”我微微颔首,“擢升名单中,寒门与科举正途出身者,需占七成以上。那些靠着祖荫、钻营上位的,该清退的,不必手软。”
“老臣明白。”张阁老躬身应下。
李尚书接着禀报:“兵部这边,北疆靖安侯有军报至,言边境安稳,军心稳固。此次肃清,军中亦清理数名与庄王过往甚密之将领,空缺已由侯爷保荐之功勋将领递补。另,西疆驻防亦已加强,严防拜火教反扑。”
“嗯。告诉赵擎,稳扎稳打,勿要给敌人可乘之机。”我提到赵擎的名字时,语气平淡,心中却有一丝极细微的涟漪荡开。西域并肩浴血的经历,如同烙印,无法轻易抹去。
议完政务,二人退下。我独坐案前,目光掠过窗外枯枝上跳跃的寒雀,思绪却飘向了更远的地方。肃清只是手段,如何重塑朝局,如何稳固皇权,如何应对那隐匿在西域阴影中的拜火教,才是真正的难题。先帝血书中提及的“龙涎根”与解毒配方,薛神医正在太医院秘密研制,进展缓慢,但总算有了方向。而阿尔丹的婚事,也需提上日程了。这不仅关乎她的终身,更关乎如何安抚端嫔旧部,平衡宗室势力。
“娘娘,”挽月轻软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和嫔娘娘与丽贵人前来请安,还带了几样新制的点心。”
我敛起思绪,淡淡道:“让她们进来吧。”
和嫔与丽贵人袅袅婷婷地进来,行礼问安。和嫔依旧是一副温婉柔顺的模样,言语间不着痕迹地奉承着;丽贵人则眉眼间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得意,毕竟庄王倒台,她所属的派系少了个劲敌。我耐着性子与她们敷衍几句,赏了些绸缎,便打发了出去。这些后宫妃嫔,眼界终究局限于方寸之地,难堪大用。
用罢午膳,小憩片刻后,我唤来阿尔丹。她穿着一身湖蓝色的宫装,衬得肌肤胜雪,眉眼间的稚气已褪去大半,添了几分沉静与书卷气。
“儿臣给母后请安。”她盈盈下拜,礼仪无可挑剔。
“起来吧,坐。”我让她坐在身旁的绣墩上,温和地问道,“近日读些什么书?”
“回母后,正在读《资治通鉴》,张师傅讲解甚为精辟,儿臣获益良多。”阿尔丹轻声答道,眼神清澈。
我点点头,沉吟片刻,方切入正题:“阿尔丹,你年岁不小了,终身大事,该考量了。你是端嫔唯一的血脉,本宫视你如己出,必为你寻一门最稳妥的亲事。你可有心仪之人?或是对未来驸马,有何期盼?”
阿尔丹闻言,白皙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垂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声如蚊蚋:“儿臣……儿臣但凭母后做主。只愿……只愿寻一品行端方、性情温和、能善待儿臣的君子,平淡度日便好。”
她话语谦卑,眼神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韧与通透。她深知自己的身份敏感,不愿成为政治筹码,只求安稳。这份清醒,让我既心疼又欣慰。
“好,本宫知道了。”我拍拍她的手,“定会为你寻一个如意郎君。”
正说着,高德忠又悄声进来:“娘娘,靖安侯八百里加急密奏。”
我的心微微一跳,面上不动声色:“呈上来。”
阿尔丹乖巧地起身:“母后既有要事,儿臣先行告退。”
“去吧。”
待阿尔丹离去,我拆开火漆密封的奏报。是赵擎的亲笔,字迹苍劲,汇报了边境防务、军需调配等常规事项,但在奏报末尾,却用极小的字附加了一句:“臣近日偶得西域商旅传言,拜火教内部似有纷争,其圣女一脉与教主不合,或可加以利用。另,京中恐仍有逆党余孽暗通款曲,娘娘万望珍重,京畿防务,臣已密令影卫加强监控。”
圣女?内讧?这倒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若真如此,或可分化瓦解拜火教。至于京中余孽……我眼神一冷,看来肃清得还不够彻底!
“高德忠,”我沉声道,“加派人手,严密监控所有与西域有往来之官员、商贾,尤其是昔日与庄王府关系密切者。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嗻!”
处理完这些,已是日影西斜。我信步走出暖阁,来到院中。寒风拂面,带着梅花的冷香。一株老梅虬枝盘曲,点点红萼在暮色中傲然绽放。我驻足梅下,仰头望着那凌寒独自开的花朵,心中思绪万千。权力巅峰,风光无限,却也孤独彻骨。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每一刻都需权衡算计。先帝、父亲、端嫔、影子、那些战死的将士……无数人的命运交织成一张巨网,将我紧紧缠绕。
但我不能退缩。为了这江山社稷,为了那些牺牲的人,也为了……内心深处那一点未曾泯灭的、对清明世界的期盼。
“娘娘,天冷了,回屋吧。”挽月拿着狐裘走来,轻声劝道。
我收回目光,拢了拢衣襟,转身走向殿内。脚步沉稳,目光坚定。
凤仪天下,非止威仪,更是责任与担当。前方的路或许依旧迷雾重重,杀机四伏,但我已做好准备,去面对一切风浪。
夜色,悄然笼罩了这座九重宫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