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种彻骨的寒冷与无边无际的黑暗中,一点点重新凝聚的。仿佛沉在万丈冰渊之底,每一次试图挣扎上浮,都被沉重的枷锁拖拽回去。没有光,没有声音,只有一种灵魂被剥离肉身的虚脱感,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万念俱灰的疲惫。原来,这就是濒死的感觉。不,或许,我已经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痛了眼皮,伴随着某种粗糙织物摩擦皮肤的触感,和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混合着霉味、灰尘和劣质炭火气的味道,钻入鼻腔。我艰难地掀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帘,视线模糊了许久,才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是低矮、斑驳的穹顶,蛛网在角落摇曳。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床,铺着薄薄的、散发潮气的棉褥。身上盖着的,是一床颜色暗沉、打了补丁的粗布棉被。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唯有窗外呼啸而过的北风,卷着雪粒,敲打着破损窗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这里……是哪里?慈宁宫那暖融的椒墙、缭绕的沉香、柔软的锦衾……恍如隔世。
“娘娘……您……您醒了?” 一个带着浓重哭腔、却又极力压抑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见挽月跪在床榻边的脚踏上,一双原本明亮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交错,身上穿着宫女最低等的灰布棉袍,发髻散乱,哪里还有半分慈宁宫大宫女的模样。
“挽……月……”我张了张嘴,喉咙干灼刺痛,发出的声音嘶哑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水……水来了!”挽月慌忙端起旁边小几上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半碗浑浊的冷水。她小心地托起我的头,将水一点点喂入我口中。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却也让我混沌的意识清醒了几分。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冯保带人闯入慈宁宫的刀光剑影,阿尔丹拼死护驾的决绝,景琛那冰冷而陌生的眼神,还有那句“……移驾长乐宫休养”的旨意……
长乐宫!前朝废后冷宫!
我真的……被我的“皇儿”,亲手打入了这比囚牢更不堪的冷宫!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我强行咽下,目光扫过这间狭小、破败、四壁透风的屋子。除了一床一榻一桌一凳,再无他物。墙角堆着些许黑炭,显然是冬日取暖所用,但炭火盆中只有零星几点暗红,根本无法驱散这浸入骨髓的寒意。
“我们……在这里几日了?”我喘息着问,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胸腔针扎般的痛。薛神医勉强压制住的毒性,似乎因为这场巨大的变故和心绪的激荡,再次蠢蠢欲动。
“三……三日了。”挽月抹着眼泪,“那日娘娘昏死过去,皇上……皇上便命人将我们用一乘青布小轿抬到了这里。除了每日有个又聋又哑的老太监送来些馊饭冷粥,再无人来过。高公公……高公公那日护驾,被冯保的人打成重伤,不知被拖去了何处……生死未卜……”她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高德忠……生死未卜。我闭了闭眼,心口一阵绞痛。是我连累了他,连累了所有忠心于我的人。
“阿尔丹……公主呢?”我猛地想起她最后的哭喊。
“公主那日被皇上的人强行带走了,奴婢……奴婢也不知公主现下如何……”挽月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担忧。
阿尔丹……景琛会如何对待她?他既然对我都能如此狠心,对阿尔丹这个并无血缘、且知晓部分内情的“妹妹”,又会如何?我不敢再想下去。
冷宫的日子,缓慢得如同凝滞的墨汁。白日里,唯有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呼啸的风声;夜晚,则是无边的黑暗与死寂,以及那彻骨的寒冷。送来的食物粗粝不堪,难以下咽,多是些冰冷的馒头和不见油星的菜汤。挽月总是先将那一点点能吃的省给我,自己偷偷啃着干硬的馍。我的身体时好时坏,毒性不时发作,咳血、昏睡是常事。薛神医不知所踪,无人诊治,全凭一股残存的意志硬扛。
然而,比身体的痛苦更甚的,是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内心的绝望与冰寒。我曾是执掌凤印、权倾朝野的摄政太后,如今却沦为这冷宫之中,连最低等宫女都不如的囚徒。而将我推入这深渊的,竟是我倾尽心血抚养、保护的亲生儿子!不,或许,他从未真正将我视为母亲。在他眼中,我或许始终是那个阻碍他亲政、掌控权柄的“牝鸡司晨”的太后。权力,终究腐蚀了人性最后一丝温情。
我时常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望着窗外四四方方、被高墙切割的天空,回想这一生。从罪臣之女到深宫妃嫔,从失子废妃到绝地翻盘,从隐忍蛰伏到凤临天下……一路走来,步步惊心,如履薄冰。我除掉了太后,扳倒了庄王,稳住了朝局,甚至远赴西域,险些葬身大漠,只为铲除拜火教那心腹大患。我以为我足够强大,足以守护我想守护的一切。可最终,却败给了最意想不到的人,败给了这帝王家与生俱来的猜忌与冷酷。
先帝……您若在天有灵,看到今日这般景象,是否会后悔当初的选择?您将江山托付给我,我却落得如此下场,这难道就是您想要的结局吗?
绝望如同毒藤,缠绕着我,几乎要将我拖入永恒的黑暗。但每每在意识即将涣散之际,总有一些面孔会浮现眼前——父亲沈墨沙场浴血的背影,端嫔跃下荷花池前决绝的眼神,影子挡在我身前血肉模糊的后背,赵擎在北疆风雪中坚毅的面庞,阿尔丹依赖而担忧的目光……还有,高德忠、挽月这些誓死相随的忠仆……
不!我不能死!至少,不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冰冷的角落里!我若死了,阿尔丹怎么办?高德忠他们的牺牲岂不白费?赵擎在边关浴血奋战,若得知我“病逝”冷宫,又会如何?朝局会被睿亲王那些虎狼之辈掌控到何等地步?拜火教的阴谋岂不得逞?这江山……这先帝和无数人用鲜血守护的江山,又会走向何方?
一股不甘的火焰,在那片冰封的死寂中,微弱地燃烧起来。景琛,你以为将我囚于此地,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你太小看你的“母后”了,也……太小看这宫闱之中,人心的复杂与力量的暗流了。
这日黄昏,风雪稍歇。那名负责送饭的聋哑老太监,佝偻着背,提着一个破旧的食盒,蹒跚而来。他将食盒放在门口冰冷的石阶上,看也没看我们一眼,便转身欲走。
“公公留步。”我强撑着坐起身,用尽力气,声音微弱地唤道。
老太监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浑浊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只是茫然地看着我。
我示意挽月。挽月会意,从贴身内袋中摸索片刻,掏出一支虽然陈旧却依旧能看出质地不凡的赤金镶珠凤头簪——这是那日混乱中,她拼死藏下的我唯一一件首饰。
挽月将金簪递到老太监面前,指了指食盒,又指了指我,做出一个“需要笔墨”和“需要更好炭火”的手势。在这冷宫中,金银已无太大用处,但或许能换到一些最基本的需求。
老太监盯着那金簪看了半晌,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他伸出枯瘦的手,接过金簪,揣入怀中,然后,出乎意料地,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用那双看似无神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是一片空洞,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洞悉一切的悲悯,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暗示。
随即,他恢复那副麻木的样子,蹒跚离去。
“娘娘,他……”挽月也察觉到了那瞬间的异常,惊疑不定地看着我。
我心中一动。一个又聋又哑、被派来冷宫等死的老太监,怎会有那样复杂的眼神?是错觉?还是……这冷宫之中,也并非铁板一块?是有人……在暗中观察?或是……这老太监,另有身份?
一丝微弱的希望,如同黑暗中划过的流星,虽转瞬即逝,却照亮了心底的某个角落。
当夜,老太监送来的食盒里,除了依旧粗粝的食物外,底层竟多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品相尚可的银霜炭,以及……一支秃了毛的旧笔,和一小块墨锭,还有几张粗糙的草纸。
炭火!笔墨!
在这与世隔绝的冷宫,这无异于雪中送炭!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聋哑太监能做到的!背后定然有人!是谁?是敌是友?
我让挽月将炭火小心引燃,狭小的室内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暖意。我靠在榻上,借着炭火的微光,摩挲着那支秃笔和粗糙的草纸。心中百转千回。
写信求救?写给谁?张阁老?李尚书?他们或许还念旧情,但景琛如今亲政,耳目众多,信件能否送出?即便送出,他们是否会为了一个失势的废后,去对抗皇帝?
赵擎?他远在北疆,自身重伤未卜,消息如何传递?更何况,私通边将,更是死罪,会彻底坐实景琛加诸我身的罪名。
阿尔丹?她自身难保。
那么……这笔墨,是用来做什么的?
或许……不是求救,而是……记录?留下点什么?亦或是……迷惑?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心中逐渐成形。景琛将我囚禁于此,无非是认为我已无威胁,只待我自生自灭。他或许会放松警惕。而这冷宫,看似绝地,或许……也能成为一处外人难以窥探的……蛰伏之地。
我要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看清这盘棋最终的走向!我要知道,景琛会成为一个怎样的皇帝?睿亲王的真面目究竟是什么?拜火教的阴谋是否会得逞?阿尔丹、高德忠他们是否安好?赵擎……他是否还活着?
这笔墨,或许就是我与外界建立微弱联系,或者……至少是保持神智清醒、记录下这一切的关键。
我铺开草纸,蘸了蘸挽月用雪水化开的墨汁,手腕颤抖,却坚定地落下第一笔。写的不是求救信,也不是控诉书,而是一首看似无意、感叹身世的旧词。字迹潦草无力,如同垂死之人的呓语。我要让可能窥探的人以为,我已心灰意冷,只在等死。
但在这词句的间隙,我用极细的笔触,点下了几个看似无意、实则暗藏玄机的标记。若……若这冷宫之外,还有故人,或许能从中读出别样的信息。这是一场赌博,赌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
凤囚于庭,折翼垂首。但凤眸未瞑,心火未熄。这盘棋,还未到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