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种颠簸起伏、如同惊涛骇浪中漂泊的眩晕感中，艰难地重新汇聚的。刺骨的寒意，混杂着浓烈的血腥、汗臭与劣质金疮药的气味，如同实质般灌入鼻腔，呛得我猛地一阵剧烈咳嗽，肺腑如同被撕裂般剧痛。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黑暗，耳边是急促压抑的喘息声、马蹄践踏泥水的杂沓声响，还有……一个紧紧箍在我腰间、坚硬如铁却带着灼热体温的手臂。
“娘娘！娘娘您醒了？！” 挽月带着哭腔的、近乎嘶哑的呼喊贴在我耳畔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与未散的惊惧。
我奋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花了片刻才逐渐清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挽月那张沾满泥污、泪痕交错的脸，她正死死抱着我，我们共同挤在一匹狂奔的骏马背上。而在我身后，紧紧环抱着我、操控着缰绳的，是一个身披破碎玄甲、浑身浴血、下颌绷紧如岩石的侧影——赵擎！
是他！真的是他！不是梦境！
我们正在一片荒芜的、被夜色笼罩的原野上纵马疾驰。寒风如刀，卷着冰冷的雨雪，抽打在脸上。身后远处，隐隐传来追兵的呼喝与火把的光点。
“赵……赵擎……”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灼刺痛，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被风声淹没。
“娘娘，别说话！省着力气！” 赵擎低沉嘶哑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手臂收紧，将我更深地护在他怀中，用他宽阔的后背为我挡住大部分风刀霜剑。我能感受到他胸腔剧烈的起伏和透过铠甲传来的、强忍痛楚的闷哼。他伤得很重！
记忆的碎片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冰冷绝望的冷宫，阿尔丹带来的惊讯，枯井下的暗道，最后的吐血昏迷……然后是黑暗中那双有力的手臂将我抱起，激烈的厮杀声，兵刃碰撞的火花，以及这亡命的奔逃……
我们逃出来了？从那个活死人墓般的长乐宫逃出来了？！
可是，逃向何方？景琛如何了？京城怎样了？睿亲王是否已经得手？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虚脱感交织在一起，让我眼前再次发黑。我强撑着，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不能晕过去！绝不能！
“追兵……还有多远？”我喘息着问，声音破碎。
“暂时甩开了一段，但他们有猎犬，很快会追上。”赵擎的声音冷静得可怕，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我们必须在天亮前渡过滦河，进入北疆地界，才有生机。”
北疆？他要带我回北疆？！
“京城……皇上……”我急切地想问。
“娘娘！”赵擎打断我，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焦灼与痛楚，“先保住性命！一切……等安全再说！”
他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让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景琛……恐怕凶多吉少。睿亲王，果然动手了！
马匹显然已是强弩之末，口鼻喷着白沫，速度渐渐慢了下来。赵擎猛地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终于力竭倒地。赵擎抱着我就地一滚，用身体护住我，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泞中。挽月也惊叫着滚落一旁。
“将军！” 几名同样伤痕累累、亲兵打扮的汉子从黑暗中聚拢过来，人数不过十余人，个个带伤，眼神却如同饿狼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他们是赵擎的亲卫，为了救我们，不知付出了多大代价。
“检查马匹，就地隐蔽！鬼头，带两个人去后面布置绊索，拖延时间！”赵擎迅速下令，声音虽低，却条理清晰。他扶着我靠在一棵枯树后，自己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肩甲处一片暗红，仍在渗血。
“你的伤……”我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心中刺痛。
“无妨，皮外伤。”他扯下一条染血的衣襟，胡乱缠住伤口，动作熟练却掩饰不住颤抖。他看向我，黑暗中，那双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复杂的情绪——失而复得的庆幸、未能护我周全的自责、面对绝境的凝重，以及……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娘娘，臣……万死，让您受此磨难。”
我摇摇头，想说什么，却一阵气血翻涌，再次咳出血来。
“娘娘！”赵擎和挽月同时惊呼。赵擎一把扣住我的手腕，指尖传来的脉搏让他脸色骤变，“毒性又发作了！薛神医不再……！”
“药……阿尔丹给的……”挽月慌忙从怀中掏出那个小小的玉瓶。
赵擎接过，拔开塞子，闻到那丝淡淡的龙涎根香气，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毫不犹豫地倒出仅存的一点点粉末，小心地喂入我口中。一股清凉之意顺着喉咙滑下，暂时压住了翻腾的气血。
“撑住，娘娘。”赵擎紧紧握住我冰凉的手，他的手心布满厚茧，却异常温暖有力，“只要过了滦河，到了我们的地盘，就有办法解毒！”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至少，我不是一个人了。
然而，追兵的马蹄声和犬吠声已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在树林外晃动。
“将军！他们追上来了！人数不少！” 负责断后的“鬼头”疾奔回来禀报，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血口。
赵擎眼中寒光一闪，猛地站起身：“准备迎敌！就算死，也要拉够垫背的！”
残存的十余名亲卫无声地散开，依托树木岩石，组成一个小小的防御圈，刀出鞘，箭上弦，空气中弥漫着悲壮的死志。
我靠在树根，看着赵擎挺拔却布满伤痕的背影，心中一片平静。死在一起，或许也好过在那冰冷的宫廷中孤独腐烂。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侧方的密林中，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并非追兵方向的马蹄声！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惨叫和兵刃落地的声音！
“怎么回事？”赵擎厉声喝问。
一名亲卫惊疑不定地回报：“将军！侧面……好像有另一伙人，和追兵打起来了！”
内讧？还是……援军？
我们屏息凝神。外面的厮杀声短暂而激烈，很快便平息下去。脚步声向我们的藏身处靠近。
“戒备！”赵擎低吼，将我和挽月护在身后。
黑暗中，数道身影显现。为首一人，身形矫健，蒙着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眼睛。他扫了一眼如临大敌的赵擎等人，目光落在我身上，微微停顿，随即抬手，做了几个奇怪的手势。
赵擎看到那手势，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震，眼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迟疑地回了一个手势。
对方点头，拉下面巾，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却带着几分儒雅之气的陌生面孔。他低声道：“可是靖安侯当面？在下‘影十七’，奉主上之命，在此接应。”
影十七？赵擎的“夜枭”首领？！他怎么会在这里？主上？谁是主上？难道是……
赵擎显然认识此人，警惕稍减，但并未完全放松：“你们怎知我们会在此处？”
“主上神机妙算。”影十七言简意赅，目光扫过狼狈的我们，“此地不宜久留，追兵虽暂退，大队人马顷刻便至。请随我来，主上已备好船只，就在前方芦苇荡。”
主上？备好船只？这一切仿佛早已安排妥当！我心中惊疑更甚。这“主上”是谁？是敌是友？
赵擎与我对视一眼，眼中同样充满疑虑。但眼下形势比人强，后有追兵，前路未卜，这突然出现的“援军”是唯一的选择。
“带路！”赵擎沉声道。
影十七点头，示意手下搀扶起受伤的亲卫，一行人迅速没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在泥泞中跋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穿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大河横亘前方，水声滔滔。河岸边隐蔽处，系着几艘看似普通、却结构坚固的渔船。船上已有数名精悍的船夫等候。
“上船！”影十七催促。
我们迅速登船。船夫撑开长篙，小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湍急的河流，向着对岸驶去。回头望去，对岸远处已亮起无数火把，追兵的叫骂声隐约可闻，但他们显然来不及了。
我们……暂时安全了。
船行河中，风雨更大。我裹着赵擎脱下的、带着血腥和汗味的大氅，靠在他身边，浑身冰冷，意识又开始模糊。赵擎一手紧紧揽着我，另一手握紧刀柄，警惕地注视着影十七等人。
“你们主上……究竟是何人？”赵擎终于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影十七站在船头，任凭风雨打湿衣襟，沉默片刻，方缓缓道：“侯爷到时便知。主上只让在下转告娘娘和侯爷一句话：”凤非梧不栖，非醴泉不饮。待得云开雾散时，自有梧桐引凤归。“
凤非梧不栖？待得云开雾散时？
这句话……好生耳熟！我心中巨震！这是……这是当年先帝曾对父亲沈墨说过的、关于择主而事的话！这个“主上”，竟然知道这句隐秘的对话？！他到底是谁？！
赵擎显然也意识到了这句话的分量，脸色变幻不定。
就在这时，对岸的黑暗中，隐约现出连绵的营寨轮廓和巡逻兵士的火把光芒。北疆！我们真的到北疆了！
然而，营寨方向，却隐隐传来一种异样的喧嚣，并非正常的戍守之声，倒像是……发生了某种骚动？
影十七也皱起了眉头，对船夫道：“加快速度！情况有变！”
小船加速向对岸冲去。我的心，也随着那越来越近的、透着不祥的喧嚣声，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北疆，等待我们的，是安全的庇护所，还是……另一个更大的旋涡？
凤唳九霄，其声凄厉。这逃亡之路，远未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