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在一个阴冷的上午举行。天空是铅灰色的,飘着细密的、冻入骨髓的雨丝。墓园里人迹寥寥,只有几位闻讯赶来的远房亲戚和陆母生前寥寥几位老友。空气湿重,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花香,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陆沐阳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的黑色西装,大概是临时借来的,衬得他脸色愈发苍白。他站在墓穴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一绺绺贴在额前,他却浑然不觉。整个过程,他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方逐渐被泥土覆盖的棺木,眼神空洞得吓人。
沈念站在不远处的松柏下,撑着一把黑伞,没有靠近。她没有告诉陆沐阳她会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看到陆父也来了,穿着皱巴巴的旧棉袄,站在人群边缘,眼神浑浊,脸上看不出多少悲戚,只有被酒精长期侵蚀后的麻木。他甚至在仪式中途不耐烦地掏出廉价的烟想点上,被旁边一位老人低声劝阻了。
沈念的心紧紧揪着。她看着陆沐阳孤零零的背影,觉得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那种无声的悲痛,比嚎啕大哭更让人窒息。
葬礼结束后,人群默默散去。陆父跟着几个亲戚模样的人走了,似乎还在商量着什么,隐约传来“债务”、“后事”之类的词。陆沐阳依旧站在原地,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沈念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撑着伞,一步步走了过去。雨水敲打着伞面,发出单调的声响。她停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将伞微微向他倾斜,遮住了落在他身上的冰冷雨丝。
陆沐阳没有回头,也没有动。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但依旧沉默。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站着,在空旷寂寥的墓园里,共享着一方小小的、干燥的天地。空气中只有雨声和彼此轻微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陆沐阳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沈念。他的眼睛通红,布满了血丝,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荒芜,像一片被烈火焚烧后寸草不生的旷野。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碎裂,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无力感。
沈念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发紧。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苍白无力。最终,她只是轻声说:“我陪你回去。”
陆沐阳看着她,目光空洞,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他像是失去了一切反应的能力,只是麻木地转过身,沿着湿滑的墓园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
沈念立刻跟了上去,撑着伞,努力保持着能为他遮雨的距离。他走得很慢,脚步虚浮,仿佛随时会倒下。沈念几次想伸手扶他,指尖动了动,最终还是缩了回来。她知道,此刻他需要的或许不是搀扶,而是不被打扰的、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
一路无话。雨幕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之中。他们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像两个迷失在雨中的孤魂。
把陆沐阳送到他那间位于破旧巷弄深处的家门口时,沈念停住了脚步。那扇油漆剥落的木门紧闭着,门缝里透出阴冷的气息。
陆沐阳站在门前,手放在门把上,却没有推开。他背对着她,肩膀微微塌了下去,那强撑了一路的坚硬外壳,似乎到了家门口,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谢谢。”他背对着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念的鼻子一酸,轻声说:“我……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陆沐阳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沈念最后看了他一眼,那把黑伞依旧举着,伞面大部分倾向他刚才站立的位置。她转身,快步离开,不敢回头。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冰冷刺骨,却比不上心里的那份沉重和酸楚。
她知道,有些伤痛,只能由时间慢慢冲刷。她能做的,只是在风雨来时,为他撑一会儿伞,在他需要时,成为一个无声的、不会给他压力的陪伴。
而门内,陆沐阳在沈念离开后,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母亲留下的、若有若无的药味,和窗外无止境的雨声。他缓缓滑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整个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这一次,在彻底的孤独和黑暗中,他终于允许自己,无声地崩溃。门外那把伞留下的、短暂的人间暖意,早已被冰冷的雨水冲刷殆尽,却像一颗微弱的火种,留在了他冰封的心底最深处,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