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彻底驱散了夜幕,也驱散了笼罩在蜀地上空数月之久的战云与血腥。鬼哭林外的战场上,硝烟尚未完全散去,尸骸枕藉,昭示着昨夜一战的惨烈。但此刻,胜利的旗帜已然在望乡坡上高高飘扬。
齐王萧锐被五花大绑,卸去甲胄,如同一只被拔去利齿爪牙的困兽,颓然跪在官军大营的空地上。他头发散乱,王袍破损,脸上沾满尘土与干涸的血迹,往日里刻意维持的儒雅荡然无存,只剩下失败者的灰败与不甘。四周是肃立无声、眼神冰冷的官军将士,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得他体无完肤。
沈锦凰并未立刻审问他,只是命人严加看管,不得让其自戕。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肃清嘉陵府外围残敌,安抚惊魂未定的百姓,同时,派出八百里加急,将擒获齐王、叛军主力尽丧的捷报,火速传往京城,传向南方正在与叛军余部激战的镇国公大营。
嘉陵府城头,当守军看到齐王的王旗倒下,看到那面熟悉的“沈”字帅旗在望乡坡上迎风招展,而城外官军开始有条不紊地清扫战场、并未立刻攻城时,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意志也彻底崩溃了。
未到午时,紧闭了许久的嘉陵府北门,在一声沉重的吱呀声中,被从里面缓缓推开。以留守的叛军文官和部分将领为首,一行人身着素服,手捧户籍册、府库钥匙,徒步出城,来到官军营前,匍匐于地,口称请降。
沈锦凰一身戎装,接受了他们的投降。她并未苛责这些降人,只下令官军接管城防,维持秩序,清点府库,赈济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并张榜安民,申明只诛首恶,胁从不问。
当日下午,沈锦凰亲率一部精锐,进入嘉陵府。街道两旁,门窗紧闭,百姓们透过缝隙,既恐惧又好奇地打量着这支入城的军队,尤其是那位骑在白色骏马上、银甲绯袍的年轻女将军。她没有纵兵抢掠,没有肆意杀戮,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这让惶惑的人心,稍稍安定。
她没有去齐王府,而是直接来到了城中央的官衙大堂。这里,曾是齐王发号施令、妄图割据称王的中枢。坐在那张宽大的、还残留着萧锐气息的紫檀木椅上,沈锦凰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以及大仇得报的空茫。
三日后,南方战场的镇国公沈渊,接到捷报后,留下副将清扫叛军残部,自己则亲率一支轻骑,日夜兼程,赶到了嘉陵府。
父女二人,在经历了一场波及整个西南的惊天叛乱后,终于在这座刚刚光复的城池中重逢。
“父亲!”见到风尘仆仆、鬓角似乎又添了几丝霜色的沈渊,沈锦凰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动,快步迎上前,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沈渊看着眼前英气逼人、却难掩憔悴的女儿,心中百感交集,有骄傲,有心疼,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回来就好……做得很好!比为父想象的,还要好!”
他环视着这座已然恢复秩序的城池,感慨道:“齐王经营此地二十年,根深蒂固,若非你率奇兵插入其腹地,断其粮道,焚其工坊,最后更以身为饵,引其主力出击并一举擒获,这场仗,不知还要拖到何时,不知还要枉死多少将士。”
沈锦凰轻轻摇头:“若非父亲在正面战场牵制住叛军主力,女儿亦难有作为。此乃将士用命,上下同心之功。”
父女二人稍作叙话,便一同前往关押齐王的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中,萧锐靠墙而坐,神情木然。听到脚步声,他缓缓抬起头,看到并肩而来的沈渊与沈锦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恨意与自嘲。
“成王败寇,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漠然。
沈锦凰走到牢笼前,目光冰冷地注视着他:“萧锐,你勾结北戎,私蓄甲兵,暗造火器,举兵谋反,更在城头虐杀无辜,桩桩件件,铁证如山!你还有何话说?”
萧锐嗤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本王乃高祖血脉,先帝亲弟!这天下,本就有本王一份!萧绝小儿,鸠占鹊巢,专权跋扈,本王起兵,乃是清君侧,正朝纲!”
“冥顽不灵!”沈渊怒斥道,“死到临头,尚不知悔改!”
沈锦凰却并未动怒,只是淡淡道:“你的罪状,自有朝廷法度、天下公论。我今日来,只想问你一事。”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二十年前,玉镜湖那场大火,苏玉衡、苏瑗夫妇,是否为你所害?”
听到“苏玉衡”、“苏瑗”这两个名字,萧锐瞳孔猛地一缩,脸上闪过一丝极不自然的慌乱,虽然转瞬即逝,却被沈锦凰敏锐地捕捉到。
他强自镇定,冷笑道:“什么苏玉衡苏瑗?本王不知!那场大火,乃是意外!”
“意外?”沈锦凰上前一步,几乎贴上牢笼,声音如同寒冰,“我父母奉先帝密旨,查你谋逆证据,你事泄之后,杀人灭口,纵火焚尸,还敢说是意外?!”她从怀中取出那枚从湖底得到的、属于齐王的断裂蟠龙玉佩,掷于他面前,“此物,你可认得?!”
看到那枚断裂的玉佩,萧锐脸色终于彻底变了,他猛地站起身,抓住牢栏,死死盯着沈锦凰,声音因震惊而扭曲:“你……你竟是苏瑗的女儿?!难怪……难怪你处处与本王作对!原来是孽种来报仇了!”
他忽然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哈哈哈哈!不错!是本王杀的!又如何?!他们不自量力,敢查本王,就该死!那把火,烧得干净!只可惜,当年没把你这个小孽种一并烧死!”
亲耳听到仇人承认罪行,沈锦凰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眼前阵阵发黑,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勉强稳住身形。父母惨死的画面,仿佛就在眼前。
沈渊连忙扶住女儿,对萧锐厉声道:“萧锐!你罪孽滔天,人神共愤!等着朝廷的制裁吧!”
拉着几乎要失控的沈锦凰走出阴暗的牢房,重新回到阳光之下,沈渊看着女儿苍白而悲痛的脸,心中叹息。他低声道:“锦凰,真相已明,仇人已擒,你父母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接下来的事,交给朝廷,交给法度。”
沈锦棠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她知道,个人仇怨,不能凌驾于国法之上。萧锐的最终结局,需要萧绝和朝廷来定夺。
半月后,蜀地叛乱彻底平定,所有重要俘虏,包括齐王萧锐、西南镇守太监高洪等一干首恶,被装上囚车,由重兵押解,启程前往京城。沈锦凰与父亲沈渊,整顿兵马,安抚地方,也准备择日班师回朝。
站在嘉陵府城头,望着下方络绎启程的凯旋之师,以及那些重新开始为生活忙碌的百姓,沈锦凰心中感慨万千。这数月来的生死搏杀,血火洗礼,终于换来了西南的安宁。
凤鸣西南,终奏凯歌。她以女子之身,行统帅之责,不仅完成了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平叛重任,更亲手为父母昭雪沉冤。
然而,她也知道,返回京城,等待她的,绝不会仅仅是鲜花与封赏。齐王虽倒,朝中暗流未止,与太子的最终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
但此刻,她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