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金山寺的钟声早已停歇,唯有禅房内一盏孤灯,映照着法海那张古拙而此刻却布满疑云的脸。他盘膝坐在蒲团上,手中念珠无意识地拨动着,平日里如古井无波的心境,此刻却泛起了层层涟漪。
那个神秘人……究竟是谁?
他回想湖畔那一幕,对方气息浑然,深不可测,言语间直指修行根本,看似平淡,却字字敲打在他坚守多年的信念之上。“强行镇压,磨灭其念,所得之‘性’,还是本来之‘性’吗?”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降妖除魔一生,凭的便是对佛法戒律的绝对信心,对“人妖殊途”这条铁律的毫不怀疑。可那人的话,却像一根细针,试图刺入他信念铠甲那或许存在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缝隙。
更让他心惊的是雷峰塔那瞬间的异动。封印完好无损,佛力未曾衰减,但塔下那白蛇的怨气与躁动,却真真切切地平息了片刻。这绝非巧合!那人做了什么?是如何绕过他的感知,直接影响到了塔下的封印核心?这种手段,闻所未闻,已然超出了他对力量的认知范畴。
“莫非……是上界仙神,对此事另有看法?”一个念头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他想起早年云游时,曾听闻南海观世音大士悲悯众生,常显化人间点化迷途。难道……是菩萨对他处理白蛇之事的方式有所不满,故而遣人示警?
这个想法让他背脊微微发凉。他自问所作所为,皆是为了维护天道伦常,从未有过私心。若真是如此,那岂不是说,他坚守的“道”,并非绝对?
“不!”法海猛地睁开双眼,眼中锐光重现,试图驱散这丝动摇,“妖便是妖,触犯天条,便当受罚!此乃天理!岂能因私情而废公义?”他强行压下心中的纷乱,再次捻动念珠,默诵经文,试图让心神重归澄澈。然而,那被投下的疑问种子,已然生根,再难轻易拔除。
与此同时,西湖深处,一处隐蔽的水府之中。
小青倚在冰冷的石壁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中的疯狂恨意却消退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困惑与一丝……微弱的、不敢置信的希望。
她清晰地记得那一刻的感受。就在她绝望地准备拼死一搏时,塔内姐姐那原本剧烈挣扎、痛苦不堪的灵魂波动,突然被一股温和而强大的力量抚平了。那不是封印的力量,封印只会带来压迫与痛苦。那是一股带着安抚意味的意念,如同久旱逢甘霖,虽然无法破除牢笼,却极大地缓解了姐姐灵魂深处的煎熬。
是谁?是那个突然出现,对法海说出那番奇怪话语的人吗?
她努力回想那人的模样,却只记得一个模糊的、沉静的身影,以及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看穿一切的黑眸。那人身上没有妖气,没有仙灵之气,也没有佛力,就像……就像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可一个凡人,怎么可能拥有那般影响塔内封印、安抚姐姐灵魂的能力?又怎么可能让法海那老秃驴都露出那般凝重的神色?
“姐姐……你感觉到了吗?刚才……”她在心中无声地呼唤,试图与塔内的白素贞取得联系。
过了许久,一道极其微弱、却带着明显平静了许多的意念,如同游丝般传递回来:“……感觉到了……小青……很温暖……很安心的力量……是谁……”
连姐姐都感受到了!小青心中一震,那丝微弱的希望之火开始摇曳生光。不是幻觉!真的有人,拥有着能影响雷峰塔封印,甚至能安抚姐姐的力量!尽管对方没有明确表示要帮助她们,但这突如其来的变数,无疑给她们这绝望的困境,带来了一线前所未有的曙光。
“姐姐,你别怕,我一定会弄清楚是谁!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来!”小青紧紧握住拳头,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但那不再是纯粹的疯狂与恨意,而是多了一份审慎与探寻。她需要找到那个人,弄清楚他的意图。或许……或许这真的是她们苦等数十年的转机?
接下来的几日,西湖表面依旧风平浪静。
况天佑与将臣依旧如同寻常游人,流连于西湖的各处景致。他们登孤山,访灵隐,泛舟湖上,品茗龙井,仿佛那夜湖畔的冲突从未发生。
将臣偶尔会与况天佑谈论起西湖的历史典故,诗词歌赋,却绝口不再主动提及白蛇之事,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时常会带着一丝玩味的笑意,扫过雷峰塔的方向,或是留意着湖面水汽的细微变化。
况天佑更是沉默。他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沉醉于湖光山色的过客,那夜弹指间的细微举动,对他而言似乎只是随手为之,并未放在心上。他更多的像是在感受,感受这方天地因那段公案而沉淀下来的独特气息,感受那佛力与妖气纠缠所形成的微妙平衡,也感受着那潜藏在平静水面之下,正在悄然涌动的暗流。
他能察觉到,法海的气息依旧坐镇金山寺,但那份原本圆融无碍的佛心,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与审视。他也能感知到,那青蛇的气息不再像之前那样充满绝望的疯狂,反而变得活跃起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寻意味,似乎在西湖各处搜寻着什么,或者说……在搜寻着“谁”。
这一日,午后,天空飘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况天佑与将臣坐在湖心亭中避雨。雨丝敲打着亭瓦,落入湖中,激起圈圈涟漪,远山近塔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烟雨之中,别有一番意境。
“看来,你那夜随手落下的一子,已在这局中荡开了涟漪。”将臣望着雨幕中的雷峰塔,悠然开口,“老和尚的道心,似乎没那么坚定了。那小青蛇,也不再是没头苍蝇般只知撞塔了。”
况天佑目光平静地看着湖面雨点激起的波纹,淡淡道:“我只是让她少受些苦楚。至于其他,是他们自身的因果。”
“减少苦楚,本身便是干预。”将臣微微一笑,“何况,你给予的那一丝‘不同’的感受,对于身处绝境之人而言,便是最大的变数。如今,这局棋,已不再是法海一人执子了。”
况天佑沉默片刻,道:“执念太深,终是苦海。无论是法海的‘正’,还是小青的‘救’,亦或是塔下那位的‘情’。”
“正因为是苦海,才需要渡。”将臣意味深长地说道,“只是不知,这渡舟,最终会以何种方式到来。是佛门的金刚怒目,还是……其他的可能?”他的目光似乎穿透雨幕,望向了更遥远的、冥冥之中的所在。
就在这时,况天佑目光微动,转向亭外湖面的某个方向。在那蒙蒙雨丝之中,一道极其隐晦的青色流光,正小心翼翼地穿梭在荷叶之下,似乎在感应、探寻着什么。那气息,正是小青。
她果然在找他们。
况天佑收回目光,并未有任何表示。红潮静立在他身后,模糊的面容朝向小青的方向,空无的眸子里,倒映着亭外的雨丝,没有任何情绪。
雨,依旧在下。湖心亭中的两人,一个淡然,一个悠然,仿佛与亭外那焦急探寻的青蛇,分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但无形的线,已然将他们与这段西湖旧怨,悄然连接了起来。寻找与等待,试探与观望,在这江南烟雨之中,悄然继续。而那可能改变一切的“渡舟”,或许,早已悄然停泊在了命运的岸边,只待时机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