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的寒风,吹不到南梁的都城建康。
这里的冬天,是另一种冷。湿冷的空气缠绕着雕梁画栋,渗入朱门高户的缝隙,带着一种属于权力中心的、粘稠而压抑的寒意。
萧府书房内的炭盆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萧玄眉宇间的冰霜。墨九垂首立于下首,大气不敢喘。就在刚才,前往镇北将军李牧云军营送信的“隐鳞”信使带回了消息。
地图,李牧云收到了。这位耿直的将军并未如朝廷那般猜忌,他立刻派出了最精锐的斥候冒死核实。反馈的结果是:地图标注精准无比,价值连城!
然而,李牧云的回信除了表达谢意外,却也透着一股深深的无力。朝中弹劾萧玄“勾结北齐、构陷忠良”的风声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宰相王源态度暧昧,甚至有御史放话,要彻查萧玄与北魏的“不清不楚”的关系。李牧云虽有心为萧玄辩白,但他人微言轻,且远在边关,根本无法撼动建康城内的暗流涌动。他甚至隐晦地提醒:让萧玄近期务必低调,以免授人以柄。
“低调?”萧玄捏着那封回信,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几乎要冲破胸膛的荒谬感和暴怒!
他浴血搏杀换来的忠证明,成了构陷的罪证?
他冒死窃取的救国利器,需要他“低调”隐藏?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更可悲的事情吗?
前世被一杯毒酒鸩杀的冰冷仿佛再次袭来,与今生被肆意污蔑的屈辱交织在一起,化作一股焚心蚀骨的烈焰,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烧毁!
他猛地站起身,周身气息不受控制地鼓荡,书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凝滞沉重,炭火都为之黯然一瞬。
“主上息怒!”墨九心惊胆战,连忙劝道,“李将军说得也有道理,小不忍则乱大谋!此刻朝廷正在风口浪尖上,我们……”
“忍?”萧玄打断他,声音低沉嘶哑,仿佛困兽的咆哮,“还要我如何忍?忍到他们给我也送来一杯毒酒?忍到北齐铁蹄踏破淮州?忍到这江山社稷被那群蠹虫啃噬殆尽?!”
他目光如电,射向窗外建康城的方向,那目光锐利得似乎能穿透千山万水,直刺那座象征着南梁最高权力的宫殿!
“他们不是要证据吗?不是怀疑我通敌吗?不是坐在高高的庙堂之上,玩弄权术,颠倒黑白吗?”
萧玄的脸上,缓缓露出一抹极致冰冷、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的笑容。
“好。我就亲自去一趟。把这‘通敌’的‘铁证’,亲手、亲自、摆在他们的床头!让他们看个清楚!看个明白!”
墨九骇然失色:“主上!不可!建康龙潭虎穴,宰相府更是守卫森严!您孤身前往,无异于自投罗网!万万不可啊!”
“龙潭虎穴?”萧玄冷笑一声,眼中是绝对的自信与睥睨,“我视之如履平地!森严守卫?我倒要看看,谁能拦我!”
他心意已决,任何劝阻都是徒劳。
没有多余的准备,没有隆重的告别。是夜,一匹快马悄然驶出萧府,马上骑士一身黑衣,面容隐在斗篷阴影之下,唯有那双眸子,在夜色中亮得骇人,如同两颗寒星,直指南方建康!
马蹄声急,踏碎一路风霜。萧玄日夜兼程,凭借超绝的武功和“枪魄”感知,避开所有官道关卡,如同一条沉默的毒蛇,以惊人的速度逼近南梁的心脏。
数日后,建康城那恢弘的轮廓已遥遥在望。
比起边境淮州的肃杀,建康显得无比繁华。即便在冬日,秦淮河上依旧画舫如织,丝竹声声。宽大的街道车水马龙,商铺林立,达官贵人的轿辇前呼后拥。好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的景象。
仿佛北境的烽火、朝堂的倾轧,都与这座城市的浮华毫无关系。
萧玄勒马停在一处高坡,冷眼俯瞰着这座巨大的、沉浸在虚假繁荣中的城市。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屋宇,精准地锁定了城北那一片戒备格外森严、气象威严的府邸——宰相王源的府宅。
他没有选择在白天入城。而是等到夜幕彻底笼罩大地,建康城结束了一天的喧嚣,逐渐陷入沉睡之时。
今夜无月,浓云蔽空,正是夜行者最好的掩护。
他弃了马匹,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滑下高坡,贴近高大的城墙。建康城墙远比淮州更加宏伟坚固,守军也更多。但这对于已将潜行匿踪融入本能的萧玄而言,并非不可逾越的天堑。
寻一处巡逻间隙,飞爪无声抛出,扣住垛口。他身形如烟,几个起落便翻上城头,甚至未曾惊动近在咫尺的守军。感知力全开,城内明哨暗卡、巡逻路线尽在“眼”中。
他如同黑暗中的精灵,在屋脊巷道间穿梭跳跃,速度快得只剩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宰相府的方位早已深深刻在他脑中。
越是靠近宰相府,守卫越发严密。高墙之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更有暗处的高手气息隐伏。寻常飞贼别说潜入,连靠近都难如登天。
但萧玄不是寻常飞贼。
他是“孤鸾”,是身负战神图录的顶尖高手!
他伏在一处相邻府邸的屋顶阴影中,仔细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将宰相府外围的守卫换班规律、高手分布、乃至暗桩的可能位置,都摸得一清二楚。
终于,他动了。
没有选择从地面强闯,而是如同壁虎般,沿着相邻更高建筑的外墙,攀至顶端,然后计算好距离和风向,如同一片没有重量的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向宰相府内院的一处屋顶!
落地无声。
府内巡逻的守卫丝毫未觉。
宰相府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综复杂。但萧玄的感知力如同最精确的罗盘,直接锁定了府中最核心、气息最沉凝的那片区域——王源的寝居院落。
他避开一队队提灯巡夜的家丁护院,身影在廊柱、假山、树影间闪烁,如同融入水中的墨滴,无迹可寻。
偶尔有护院中的高手似乎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异样,但凝神探查时,却又一切如常,只当是风吹草动。
终于,他贴近了那座被重重守护的主卧房。
房间内灯火已熄,只有微弱均匀的呼吸声传出,显然主人已然安睡。房门外,四名气息沉稳、太阳穴高鼓的护卫按刀而立,目光如炬,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暗处,至少还有两道不弱的气息潜伏。
防守可谓滴水不漏。
萧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滴水不漏?那便搅动这潭死水!
他并未直接强攻,而是从怀中取出几颗特制的蜡丸,指尖微弹。
噗!噗!噗!
蜡丸精准地打在远处院墙根、假山后等几个不同方向,发出轻微的破裂声,随即,一股股淡淡的、略带腥味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
“什么声音?”
“有古怪!小心!”
门口的护卫和暗处的哨卫瞬间被惊动,注意力齐齐被吸引过去!
就在这注意力转移的刹那!
萧玄动了!
他如同离弦之箭,从藏身处暴射而出,速度快到极致,甚至带出了一丝残影!并非冲向房门,而是直接撞向卧室那扇紧闭的雕花窗户!
“什么人?!”
“拦住他!”
护卫们惊觉回头,厉喝出声,刀剑瞬间出鞘!暗处两道身影也如鹰隼般扑出!
但太晚了!
轰!!
木屑纷飞!萧玄竟直接用身体撞碎了坚硬的窗户,合身撞入卧室之内!
“保护相爷!”
“有刺客!”
卧室内外瞬间炸开了锅!护卫们红着眼冲进来,暗器、刀剑齐出,攻向那道落入室内的黑影!
卧室床上,被巨大声响惊醒的宰相王源猛地坐起,惊骇地看着眼前一片混乱,刀光剑影!
然而,萧玄的目标根本不是行刺。
撞入室内的瞬间,他早已计算好角度,身形如同游鱼般在空中诡异一扭,恰到好处地避开了所有攻击,同时手腕一翻!
一面卷轴被他闪电般抛出,并非砸向王源,而是精准无比地射向床榻正上方那悬挂帷帐的横梁!
嗖!
一卷明黄色的绢制地图,被一柄薄如柳叶的匕首死死地钉在了宰相王源的床头正上方!匕首深入横梁,尾端兀自微微颤动!
那卷轴顺势向下展开半幅,恰好悬在王源的头顶,上面密密麻麻的北齐边防标注,在窗外透入的微弱光线下,隐约可见!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当护卫们的刀剑砍到萧玄刚才落脚之处时,他已完成了所有动作,身形如同鬼魅般再次一闪,轻而易举地避开了所有攻击,反而借助一名护卫劈来的刀势,足尖在其刀背上轻轻一点,身形如同没有重量般倒飞而出,再次从那扇破碎的窗口掠了出去!
“追!别让他跑了!”
“快看看相爷!”
卧室内乱成一团。护卫们一部分慌忙查看受惊的王源,一部分冲出窗户追击,却只见夜色茫茫,哪里还有刺客的影子?只有那柄匕首和那卷悬于床头的地图,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王源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在护卫的搀扶下颤抖着走下床。他抬头,看着那柄几乎贴着自己头顶钉入房梁的匕首,以及那卷展开的地图。
作为一名老于政事的宰相,他几乎一眼就认出了那是何等事物——北齐的边防布阵图!而且还是最新、最详细的那种!
这是……刚才那个刺客留下的?
他是什么意思?示威?警告?还是……
王源猛地想起近期关于淮州萧玄的种种弹劾和那份被质疑的名单,再结合这神鬼莫测的潜入方式和这卷突然出现的边防图……
一个荒谬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窜入他的脑海!
难道……刚才那个……就是那个被弹劾“勾结北齐”的萧家庶子?!
这图……是他弄来的?!
他用这种方式……来向自己……证明?!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王源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这不是刺杀。
这是比刺杀更恐怖的羞辱和示威!
对方能悄无声息地潜入这守备森严的宰相府,能在他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将东西钉在他的床头,自然也能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项上人头!
对方是在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告诉他:你们所谓的猜忌、污蔑、权术,在我绝对的力量面前,是何等的可笑和不堪一击!你们在乎的权位和安危,我翻手便可剥夺!
王源看着那卷地图,又惊又怒又怕,脸色青白交错,最终化为一片死灰般的颓然。他无力地挥了挥手,声音干涩嘶哑:
“都……都下去吧。”
“今夜之事……严禁外传!”
“还有……之前……关于淮州萧玄的那些弹劾……都……都暂缓……”
他需要时间,需要好好想一想。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对待这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可怕的年轻人。
窗外,寒风呼啸。
萧玄早已远在数条街之外,身影融入建康城的夜色,如同从未出现过。
但他留下的那份“礼物”和那份无言的震慑,却如同冰冷的梦魇,牢牢钉在了宰相王源的心头,也必将在这潭名为建康的死水中,搅起意想不到的波澜。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王者一怒,伏尸百万。
而智者之怒,无声惊雷,悬剑于顶,足以……撼动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