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内,死寂如冰。
那摊在金銮殿光洁地板上肆意蔓延的猩红,刺目得令人眩晕。浓重的血腥气与帷幔燃烧的焦糊味混杂在一起,织成一张无形却令人窒息的网,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萧玄独立于血泊之畔,玄色旧袍染血,身姿却依旧挺拔如孤峰绝壁。他指尖拈着那枚沾血的、刻有隐秘飞雀标记的腰牌,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脸色惨白、身体微不可察颤抖着的太子萧景桓脸上。
“北齐‘雀巢’……死士训练营……”
这几个字,如同带着冰碴的寒风,刮过所有人的耳膜,瞬间冻结了方才因刺杀而沸腾的空气。
如果说之前赵德柱的灭口,还只是南梁内部权力倾轧的狠辣手段,那这枚可能指向北齐的死士腰牌,以及萧玄那句轻飘飘却重逾千钧的“眼熟”,则将事态的性质彻底推向了另一个恐怖的高度——通敌!叛国!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党争构陷了!这是在敌人的刀已经架到脖子上的时候,自己人还在帮着递刀子!
满殿文武,无论是太子党羽、中立官员,还是少数心向萧玄或保持清醒者,此刻无不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看向太子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深深的恐惧!
太子萧景桓被这目光刺得几乎要疯狂!他能感觉到龙椅上那道虽然被屏风遮挡、却依旧能感受到的、冰冷而惊怒的视线!他猛地跳脚,指着萧玄,声音尖利得完全破了音,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恐慌:
“污蔑!又是污蔑!萧玄!你这条疯狗!你杀了人,还想把这滔天罪名扣到本宫头上?!什么北齐死士?分明是你为了脱罪,不知从哪弄来的破烂东西,在此故弄玄虚,混淆视听!陛下!父皇!您万万不可再听信他的一派胡言啊!”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屏风方向涕泪横流,表演得情真意切,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王源也立刻跟着跪下,老泪纵横,捶胸顿足:“陛下!此子歹毒,非常理可度!先是构陷老臣,眼见不成,又捏造北齐之事,意图将水搅浑,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陛下!”
然而,这一次,他们的哭喊和辩解,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那具还温热的尸体,那滩刺目的血,那枚诡异的腰牌,以及萧玄那冷静到令人心寒的姿态,形成了太过强烈的对比。更何况,之前赵德柱在宫门口的离奇毒发,本就已让所有人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
就在这时,被侍卫制服、身受重伤却尚未断气的另一名死士,突然猛地挣扎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一双充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太子的方向,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太子和王源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无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名看守的侍卫队长似乎过于“紧张”,手下猛地一用力,刀柄重重砸在那死士的后颈上!
“呃!”死士眼珠猛地凸出,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动作快得……仿佛演练过一般。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火苗舔舐帷幔的噼啪声。
那侍卫队长慌忙跪地请罪:“陛下恕罪!末将……末将一时情急,生怕这逆贼暴起伤人或服毒自尽……”
解释得合情合理,却又那么恰到好处。
萧玄看着这一幕,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几分,却没有再说话。有些戏,看破了,点破了,反而没了意思。他已经把该扔的石头都扔进了水里,剩下的,就看能激起多深的浪了。
屏风之后,长时间的沉默。那种沉默,带着帝王极致的愤怒、猜忌、权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
终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
南梁帝缓缓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的脸色是一种极不正常的青白交加,嘴唇紧抿,那双平日深邃难测的眼眸中,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怒火,是怀疑,更有一丝被触及最深禁忌的恐惧!
他竟然去而复返!显然,刚才殿外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那滩血泊和尸体上,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随即猛地射向跪在地上、抖如筛糠的太子,那眼神冰冷得几乎要将人冻僵!
太子吓得一个哆嗦,几乎要瘫软在地。
南梁帝的目光又扫过垂首跪地的王源,扫过那群噤若寒蝉的太子党羽,最后,落在了独立殿中、神色平静的萧玄身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有审视,有惊疑,甚至有刹那的欣赏,但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帝王的忌惮和恼怒所覆盖。
今日之事,已经彻底失控了!
萧玄的指控,一次比一次惊人,一次比一次接近那可怕的真相!而太子和王源的反应,一次比一次慌乱,一次比一次漏洞百出!甚至引出了殿上刺杀、北齐死士这等骇人听闻的戏码!
这已经不是在打官司了,这是在拆他萧家的江山台基!是在把他这个皇帝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
无论真相如何,无论太子是否真的蠢到与北齐勾结,无论萧玄是否真的手握铁证,这件事,都绝不能、也绝不能再深究下去了!
再查下去,掀开的可能就是足以让整个南梁王朝崩塌的惊天丑闻!
他绝不允许!
南梁帝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涌的血气,声音嘶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决断,响彻死寂的大殿:
“够了!!”
一声怒喝,如同惊雷,震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金殿之上,刀兵相见,血溅丹墀……成何体统!将我大梁法度、皇家颜面置于何地?!”他先是劈头盖脸一顿训斥,将事件性质定性为“恶劣的治安事件”。
然后,他目光如刀,首先砍向太子:“太子萧景桓!御下不严,致使宫廷侍卫混入奸细,险酿大祸!惊扰朝堂,举止失当!即日起,禁足东宫反省!无朕旨意,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太子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失,张着嘴想要求饶辩解,却被皇帝那冰冷彻骨的眼神狠狠瞪了回去,只能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禁足东宫!这无异于一种公开的严厉惩戒和不信任!
紧接着,皇帝的目光转向萧玄,更加复杂,却也带着怒火:“萧玄!即便遭遇刺杀,自有宫廷律法处置!岂可于金殿之上,公然动手,杀戮宫廷侍卫?!此风绝不可长!视朝堂威严如无物!且你之前所言,诸多指控,皆无实据,妄议宰相,扰乱朝纲!”
他顿了顿,似乎极其艰难地吐出判决:“即日起,革去光禄大夫虚职,暂押……天牢候审!待有司查清今日刺杀之事,再行论处!”
天牢!
这两个字让不少官员倒吸一口凉气!那可不是之前软禁的别院或驿馆,那是真正关押重犯、九死一生的鬼门关!
然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置,看似严厉,实则……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太子只是禁足,并未剥夺储君之位,甚至没有实质性的调查。
萧玄虽下天牢,却也只是“候审”,并未直接定罪,而且明显是为了将他与控制起来,避免他再抛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言论。
这是一种极度无奈、极度憋屈,却又在眼下唯一能维持住朝局不稳、不至于立刻崩盘的平衡之举。皇帝在用这种方式,强行摁下所有的惊涛骇浪,试图用时间和沉默来消化这可怕的局面。
萧玄听完判决,脸上没有任何意外或愤怒的表情。他甚至……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
天牢?候审?
这看似是最坏的结局,但对他而言,或许……正是破局的关键一步。至少,他成功地让皇帝心中的怀疑达到了顶峰,成功地让太子和王源感受到了真正的恐惧,也成功地……将自己从风口浪尖上暂时挪开,换了一个更利于他暗中操作的环境。
他没有辩解,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躬身行礼:“臣,领旨。”
那平静的姿态,仿佛不是被打入天牢,而是去赴一场寻常的宴会。
内卫上前,神色复杂地卸下了他本就简单的官帽,准备将他带走。
南梁帝看着萧玄被带走的背影,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太子和脸色阴沉的王源,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惊惧涌上心头。
他挥了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声音沙哑道:“退朝……都退下……今日之事,谁敢外传半句,立斩不赦!”
百官如蒙大赦,又心有余悸,慌忙躬身退下,一个个脚步虚浮,如同逃离修罗场。
富丽堂皇的宣政殿,很快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那滩尚未清理的鲜血,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南梁帝独自站在御阶之上,望着殿外明晃晃的阳光,却只觉得浑身发冷。
那条隐藏在深水下的毒蛇,似乎比他想象的,还要庞大,还要恐怖。
它已经……快要浮出水面了。
而他的江山,他的朝堂,甚至他的皇宫,似乎都早已被那冰冷的蛇躯,悄然缠绕。
一种前所未有的惊惧,牢牢地攫住了这位九五之尊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