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六点钟,太阳才刚刚露头,金色的光线还带着点温柔。
可片场里头,气氛却跟外面这和煦的晨光一点不搭边。
为啥?因为今天要拍的,是电影《我脑中的橡皮擦》里最要命、最揪心的一场戏,是整个故事的巨大转折点——女主角林中月,她那些之前被大家以为是“健忘”、“马虎”的小毛病,今天要被医生一纸诊断书,彻底定性为残酷的阿尔兹海默症。健忘只是表象,遗忘才是她即将面对的无底深渊。
“各部门最后检查!灯光再确认一下主光角度。”林平安坐在监视器后面,拿着对讲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部门负责人耳中。
“演员就位!”
高媛媛穿着一身居家服,已经站在了客厅中央指定位置。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进入那种迷茫的状态。
Action。
镜头牢牢锁定了高媛媛。
她饰演的林中月,脸上带着一种迷迷糊糊的神情,眼神有些涣散地打量着这个她本该无比熟悉的家。她的手无意识地拂过沙发的扶手,动作很轻,带着点不确定。
林平安紧紧盯着监视器屏幕,眉头慢慢皱了起来。几秒钟后,他果断地抬手,声音不大却很有力:
“卡!”
“媛媛,”他指着刚才她站立的位置和触碰沙发的动作,“感觉抓到了六七成,味道有点对了,但是……‘陌生感’还不够纯粹。”
他一边说,一边自己亲身示范起来。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空洞,视线缓缓扫过客厅的摆设,仿佛在努力辨认着什么。
“你看,这个家,是你和南风一点一滴亲手布置起来的,这个沙发,可能还是你们一起跑了三个家具城才选中的。所以,你的眼神里不能只有‘我不知道这是哪’这种简单的迷茫,那太表面了。”
他的声音放慢,努力把那种复杂的心理状态掰开揉碎讲给她听:“应该是这样:你看着这个沙发,心里觉得它很眼熟,甚至有一股莫名的‘亲切感’往心上涌,但你就是想不起来为什么亲切,想不起来是和谁一起挑的,在哪儿挑的,当时发生了什么。
这种‘明明应该熟悉得要命,此刻却陌生得让人心慌’的感觉,才是最折磨人的。”
他指着自己的眉头和眼睛:“所以,这里,眉头要微微蹙起来,不是那种痛苦的紧皱,而是努力想回忆,脑子里却像蒙了一层厚厚雾气,什么都抓不住的无力感。
眼神要放空一点,别那么亮,那么灵,里面要带着一丝……抓不住任何确定事物的茫然和空洞,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你面前慢慢褪色、模糊。”
林平安讲解得非常细致,几乎是把林中月此刻大脑里正在发生的“故障”过程,用语言模拟了出来。
高媛媛听得非常认真,努力地吸收着这些抽象的指示,试图在脑海里构建出那种感觉,再把它转化成具体的表情和肢体语言。
“我好像……明白一点了,林导,我再找找那种感觉。”她深吸一口气,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专注。
“好!我们再来!各部门准备!”林平安走回监视器后。
“Action!”
第二条,高媛媛的表现明显有了进步。那种茫然感出来了,她看家具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陌生,而是多了几分努力辨认的痕迹。
林平安盯着监视器,微微点了点头,但随即又轻轻摇了摇头,拿起对讲机:“卡!好一点了!茫然的感觉有了,但是……层次还不够。
在茫然底下,还要带点……对自己这种状态的‘困惑’,和一丝丝隐约的‘害怕’。你发现自己不对劲了,但还不知道为什么不对劲,这种不确定本身就会带来恐惧。”
第三条,高媛媛在茫然的基础上,眼神里加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她的手指开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显示出内心的不安。
“卡!情绪方向对了!”林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媛媛,肢体动作有点过了,手指绞得太用力,显得有点刻意。
收一点,更内敛些。这种病早期的症状是很细微的,当事人的反应往往也是困惑大于激烈的恐惧,是一种缓慢的、钝刀割肉的过程。”
第四条,第五条……
每一次“卡”,林平安都会精准地指出问题所在,有时是眼神的焦点不对,有时是身体姿态不够松弛,有时是情绪的层次感不足。
高媛媛也非常投入,每一次调整都全力以赴,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终于,在拍到第八条的时候,高媛媛的状态达到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平衡点。
她站在那儿,眼神空洞又带着一丝挣扎地扫过家里的每一件陈设,那目光仿佛穿透了物体本身,在努力捕捉其后附着的、却已然消散的记忆影子。
她的眉头微蹙,嘴角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代表困惑的下垂。整个人散发出一种被无形迷雾包裹着的、令人心碎的脆弱感,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林平安紧紧盯着监视器,脸上终于露出了今天第一个满意的神色。
“呼——”现场所有人都像是憋了很久的气,终于长长地舒了出来,紧接着响起一阵低低的、充满赞叹和放松的笑声。
高媛媛也仿佛从那种沉重粘稠的情绪中一下子被拉了出来,她抚着胸口,大大地松了口气,然后看向林平安,投去一个混合着疲惫、感激和一点点小得意的眼神。
转场:医院的宣判。
剧组像一台精密的机器,高效地运转起来,迅速拆景、转场,布置下一个核心场景——医院诊室。
这里的布景风格与之前的“温馨小家”形成了冰冷残酷的对比:雪白的墙壁,金属质感的简单桌椅,穿着白大褂、表情严肃的医生,空气中甚至被道具组特意喷洒了少量模拟消毒水气味的喷雾,那股淡淡的、属于医院特有的味道,无声地渲染着紧张和不安的氛围。
灯光师调整了光线,让诊室内显得异常明亮,甚至有些刺眼,这光线仿佛能照进人心里最隐蔽的角落,也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无法躲避的残酷消息。
高媛媛已经换上了一套素雅的浅灰色便装,坐在诊室那张冰冷的椅子上。
她的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脸上带着一丝强装出来的镇定,但那闪烁的眼神和微微抿起的嘴唇,却暴露了她内心的忐忑和侥幸。
她饰演的林中月,虽然因为近期的种种异常表现(比如找不到回家的路、忘记关火)不得不来医院检查,但内心深处,或许还抱着一丝“只是最近太累了”、“只是神经衰弱”、“休息一下就好”的微弱希望。
“Action!”
医生拿着几张ct片和检查报告,表情严肃而带着职业性的同情。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尽量平稳、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说道:“林中月小姐,根据你的头部核磁共振成像结果,以及这一系列神经心理学评估的分数……我们初步诊断,你患上的是一种…阿尔兹海默症。”
“阿尔兹海默症?”林中月下意识地跟着重复了一遍,她的眼神里先是纯粹的困惑,仿佛没听懂这个拗口又陌生的医学名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眨了眨眼,像是在自己那已经开始变得混乱的大脑词库里努力搜索相关信息。
紧接着,似乎联想到了什么(比如俗称的“老年痴呆”),高媛媛的脸上立刻露出了痛苦的表情,眼眶一红,眼泪很快就流了下来,伴随着低声的啜泣。
“卡!”林平安的声音没有任何犹豫地响起,带着导演特有的冷静和不容置疑。“媛媛,停一下。眼泪流得太快了,太急了,情绪是断层的,跳步了。”
他走到高媛媛面前,看着她还有些泪痕的脸,耐心地分析道:“你现在是‘刚刚听到噩耗’,不是‘已经消化了噩耗并且开始悲伤’。
那个最关键的中间环节——‘理解’和‘本能抗拒’的过程,被你跳过去了。你的表演直接从A点(听到)跳到了c点(哭泣),缺少了最关键的b点——那个脑子‘嗡’的一下变成空白,然后拼命想理解、想否认的过程。”
高媛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眼神有些无措和迷茫地看着林平安,显然还没完全从自己设定的情绪里出来。
林平安拉过一把椅子,坐在她对面,语气放缓,开始像剥洋葱一样,一层层引导她进入更真实的心理状态:“来,我们慢慢想。想象一下,医生跟你说了一个你完全听不懂的、听起来很厉害的医学术语,你第一反应是什么?是懵的!是茫然的!‘啥?啥意思?’”
他模仿着那种茫然的表情:“然后,你的大脑会开始工作,你会把它和你隐约知道的那个词——‘老年痴呆’——划上等号。这
个时候,你会有什么反应?你会本能地、强烈地抗拒!‘不可能!绝对搞错了!开什么玩笑!我还这么年轻!我怎么可能会得那种病!’ 这个从‘懵’到‘懂’再到‘拒’的心理挣扎过程,它需要时间,需要在你脸上、眼神里,清晰地、有层次地展现出来。”
他顿了顿,强调道:“眼泪,应该是这个心理挣扎过程最终无法承受,堤坝彻底崩溃时,决堤的产物。它不应该是这场戏的开场白,而应该是高潮部分。”
“我……我好像懂了。”高媛媛若有所悟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