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是最无情的河流,冲刷走青春与健康,只留下沉甸甸的、名为岁月的印记。
在这长河中父母相继去世。好友也在慢慢变老。
钟卿宴也如一棵曾被狂风暴雨击打过的小树,
外表坚韧挺拔了半生,根脉深处的伤痕却在暮年悄然侵蚀着他的根基。
童年的漂泊与磨难,刻在骨子里的不安与透支,最终化作缠绵的病榻。
步入花甲之年,他的身体便如同渐渐失去支撑的精巧乐器,开始走调、喑哑。
曾经健硕挺拔的身躯变得瘦削单薄,那双能精准指挥、描绘蓝图的手,也时常无力地垂在床边。
病痛是安静的敌人,一点点消磨着他的气力,却又让他眼中那份沉淀了一生的温润与爱意,愈发清澈珍贵。
柏月始终在他身边。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带着满腔灵气与羞涩的获奖少女,
岁月染白了她的鬓发,皱纹爬上了眼角,但她看向钟卿宴的目光,依然是初见时的专注与深情,甚至更加厚重坚定。
她放下了画笔和绘图台,将设计工作室交给了优秀的弟子们打理。
她的“战场”转移到了家里,在这个充满回忆的空间里,她成了他最温柔的堡垒,最坚韧的港湾。
她用毕生积淀的美学滋养他,讲述着他们共同经历过的阳光和微风,描绘孩子们长大的点滴。
她的双手抚过他的手背,那触感,就是钟卿宴对抗疼痛最有效的良药。
“月月……”病床上的他,声音微如气息,却总爱一遍遍低唤她的名字,
仿佛这是一道维系着灵魂的锚链。柏月会立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他唇边,
然后报以一个能点亮所有阴霾的笑容,轻轻应答:“嗯,我在呢。”
他们的孩子——继承了父亲清俊眉眼和母亲艺术天赋的儿子,
以及眉眼如母亲一样灵动、性格却似父亲少年时坚韧的女儿,
都已各自成家立业,事业有成。
此刻,他们都放下一切,环绕在父亲身边。
女儿握着父亲无力却温热的手,儿子则在一旁,用低沉的语调说着儿孙们的趣事,试图将生命的活力注入这缓慢流动的时光。
病房里没有凄风苦雨,只有一种沉静而饱满的哀伤,以及被绵长爱意浸润的、近乎神圣的平静。
初冬的一个午后,阳光难得慷慨地穿过病房的百叶窗,在地板上拉出狭长的金色光带,像一条通往远方的温暖小径。
空气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但更多的,是花瓶里柏月特意换上的、钟卿宴年少时家乡庭院里常见的秋茉莉若有若无的馨香。
钟卿宴的呼吸变得极其微弱。
柏月坐在床沿,双手紧紧包裹着他冰冷的手,似乎要将自己所有的体温与生命都传递过去。
她俯身,用额头抵住他依然光洁的额头,泪水无声滑落,滴在他苍白的脸颊上。孩子们围得更近,握住了父亲的手,也握住了母亲的手。
生命的烛火摇曳到了尽头。
在弥留的最后一丝清明里,钟卿宴的目光穿过虚空,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阳光下向他跑来的那个女孩,带着整个世界的明媚。
他深邃的瞳孔里映出的,是柏月含泪的微笑。一种极致的平静和释然漫过了所有的痛苦,凝聚在他微微弯起的嘴角。
“月月、我先走了……我去给你探路。”
话毕。他的手,在柏月的手中,终于不再紧握,缓缓松开了。
一片沉寂。只有仪器最后归零的单调嗡鸣,在宣告着钟卿宴的离开。
“好。”
窗外风卷起几片枯叶,在阳光里打着旋儿。
悲伤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柏月和孩子们。
他们紧紧相拥,泪水汹涌而出,是挚爱离去时无法抑制的锥心之痛。
就在这巨大悲恸降临的刹那——
“嗡……”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晰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机械提示音,毫无征兆地在柏月的意识深处响起。
紧接着,一个带着人类情感的合成电子音播报:
【系统编号:9528 侦测到‘钟卿宴’的生命体征已终止。】
【钟卿宴幸福指数100%。黑化指数10%】
【恭喜月月!超额完成任务。】
电子音充满了情感的起伏,高兴的在激动地陈述着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
播报结束。
那奇异的嗡鸣声如同出现时一样突兀地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病房里只剩下真实的呜咽和仪器死寂的嗡鸣。
柏月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泪水还挂在脸颊,眼中却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惊愕和……近乎恍惚的了然。
她低头看向怀中丈夫已然安详如沉睡的脸庞。
100%……圆满?
9528的话,如同宇宙深处传来的回响,精确地击中了他们这一生所有挣扎。
柏月紧抿着嘴唇,视线模糊地落在钟卿宴手指上。
那里戴着那枚由她亲手设计、象征着他们永恒契约的婚戒,
钻石在从窗户缝隙透入的光线下,无声折射出极细碎、却极度璀璨的光芒,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颤抖着手,缓缓地、极其小心地从他指间摘下那枚婚戒,仿佛怕惊醒一个极其轻盈的梦。
指尖冰凉的触感让她心脏一缩,随即,她将自己的那一枚也摘了下来。
没有犹豫,柏月从口袋里摸索出一段备用的红色丝线——那是她做小手工时剩下的。
她异常专注地,将两枚温热的、凝聚了六十余载岁月的戒指穿在一起,小心而郑重地系紧一个死结,缠绕在手腕上。
冰冷的戒圈贴在脉搏处,随着心跳一起微弱震动。
此刻,柏月终于明白了。
那100%的幸福指数绝非虚幻,它是他们用整整一生,在柴米油盐、生离死别中,一笔一划、一寸一寸构建起来的坚不可摧的城堡。
其中每一块砖石,都浸透了爱、包容、守护和那从未褪色的承诺。
窗外的阳光忽然间变得格外明亮,穿透窗上的水汽,在地板上投下两枚戒指紧紧相依的红线和光影。
柏月低下头,脸颊贴着丈夫冰冷的手背,终于不再压抑,让无声却沉重的泪水决堤般涌出。
儿女们在悲伤中处理完了钟卿宴的后事。
柏月让儿女就在别墅陪陪她。吃过晚饭后。
柏月呼喊系统“9528、我们走吧!”
“好的。月月、脱离中……”
“脱离成功。”
柏月的意识又回到了那个神秘空间。
四周是无垠的、柔和得近乎圣洁的白色光芒,没有边界,没有重力,也没有声音。
客厅里陷入一片死寂,唯有时钟滴答声刺耳地敲击着每个人的心脏。
几个子女守在母亲柏月身边,还沉浸在父亲离世的巨大悲痛中,需要互相支撑,需要母亲这根最后的定海神针。
刚才还勉强打起精神招呼他们吃饭的母亲,此刻竟如父亲最后离开时那样安详、宁静地靠在沙发上,仿佛只是累了睡去。
儿子颤抖着靠近,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妈?”
没有回应。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母亲露出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他如遭雷击。
“妈!”女儿猛地扑上去,声音尖锐得变了调,泪水瞬间决堤,“妈你别吓我们!爸刚走……你别……妈!”
孙子孙女们也围了过来,绝望地、颓然地瘫坐在昂贵的地毯上。
空气凝固了。
几分钟前,他们还在这里吃饭,母亲还劝他们别太担心她……
可现在,沙发上那位曾用无尽温柔和坚韧支撑了整个家庭的老人,生命的脉动彻底消失了。
刚刚送走父亲,又失去母亲!这突如其来的双重打击如同灭顶之灾,瞬间将他们抛入了更深的、无法理解的绝望深渊。
儿子跪倒在地,紧握着母亲那只冰凉的手,哭得撕心裂肺,声音破碎不堪:
“妈……爸刚走…你怎么……也…走了…不要丢下我们……”
女儿紧紧抱着母亲逐渐僵硬的身体,仿佛要用自己的体温挽回什么,
呜咽声淹没在无边的悲伤里:“不行……不行啊妈妈……我们说好要一起挺过去的……妈……”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伤痛和不解让她几乎窒息。
悲伤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别墅里最后一丝生气。
他们无法理解,父亲的离世是预料中的漫长告别,可母亲的追随……竟如此决绝,仿佛没有丝毫留恋,安详得令人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