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
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破碎的画面。
那些在柏府里的点点滴滴,如同细密的针,轻轻扎在心头。
他们的初遇,远非什么温和场景。
那是炎热的夏日清晨,她在城外断肠崖去慈济庵的途中,突遭数名蒙面刺客伏击。
车夫当场殒命,护卫苦苦支撑,眼看她就要香消玉殒。
是那个蜷缩在草丛、如同烂泥般不起眼的乞丐少年,在刺客的暗器射向她的瞬间,像一头发狂的幼兽般猛然暴起,用身体撞偏了致命的暗器,却也因撞击到马车把手刺入身体,失血过多倒在地上。
她救了他,将他带回柏府。
他醒来后告诉她,那蓬头垢面、形如乞丐的伪装,只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耳目,更是为了走街串巷,寻觅三年前父母遇害时失散的妹妹。
他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她身边的贴身侍女碧桃,怯生生地唤他“哥哥”,两人相认,抱头痛哭。
一切都有了答案。
是她,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带回柏府温暖如春的暖阁。
是她,在他伤势未愈时,便以柔中带刚的姿态,说服了柏府当家的柏文渊,将他和妹妹钟竹一并留下。
“府中正好需要可托付之人”,她当时如是说,眼神却透着洞悉一切的温柔。
是她,为他们兄妹请来了名师,不仅教授足以自保的武艺,也传习四书五经、君子之道,让他明白手中刀可护人,胸中墨亦能济世,硬生生将一对沦落江湖、满心只余仇恨的兄妹,拉回了正途和希望之光下。
是她,在那些年复一年的教习空隙,偷偷塞给他亲手晒制的药材香囊,说是能驱避练武后的浊气,那清苦的草香,缠绕在他枕畔数年不息……就像她无声的守护。
那一点点累积的、不敢深究的情愫,在每一次她指点他兵书战策的专注里,在每一次他为护卫柏府安危完成任务归来时她眼中淡淡的赞许里,在每一次他们兄妹得以安稳度日的平常灯火中悄然滋长,早已深入骨髓。
可是……
“柏府大小姐”,“梁国富商之女”。
这两个身份如同无形的天堑。
而她聪慧、勇敢、清雅如兰,是真正的明月光。
而他,身负血海深仇、连性命都是她救下的前“乞丐”,若非她援手、甚至无法与亲妹团聚的武夫,在军中资历尚浅、功名未立,有什么资格?拿什么去肖想这份不敢触碰的奢望?
这份隐晦又汹涌的心动,这份生怕她因今夜自己失控暴走而疏远、恐惧自己的紧张……这份刻骨的、需要血债血偿的仇恨……如同一团熊熊燃烧又冰冷刺骨的烈焰,在他的胸腔里煎熬。
所以他才毅然随柏铮将军投身军旅,抛却安逸,在沙场刀尖上滚打,渴望用自己的命去搏一个看得见未来的功名,一个足以……或许能稍稍靠近她、有底气站在她身边的身份。
可此刻,功名未立,仇敌未灭,却差点因自己的冲动,将这照亮了他和妹妹人生最重要的恩人、最重要的人都拖入无底深渊。
门帘内传来柏月清冷疲惫却又带着决断力的声音:“……好了,血彻底止住了,接下来需要静养和持续的汤药补养……” 虽然听不太真切具体内容,但这平静的宣布如同定心符。
钟离宴猛地收拢手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他从翻江倒海的情绪里强行抽离。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清晨,他为了一个陌生少女的安危豁出性命——而这,也恰恰是他离她最近的开始。
他无声地吐出一口灼热的气息,闭上眼,再睁开时,深不见底的眸中,那骇人的猩红彻底褪去,只余一片沉沉如水的黑,和劫后余生般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
他依旧倚靠在门边,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护之影,仿佛要穿透这扇门,将里面的人的每一次呼吸都纳入自己的感知里。
只有胸腔深处,那颗在极度的仇恨与后怕、深沉爱恋与无尽自责、以及对她浩瀚恩情的愧疚中沉浮的心,兀自剧烈地、无声地跳动着……
门帘轻动,柏月走了出来。
她脸色微白,额角带着一丝疲惫的薄汗,但眼神依旧清亮冷静。
她目光扫过依旧如石雕般守在门边的钟离宴,语气平静无波:“钟大哥,随我到书房一趟。”
钟离宴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沉默地跟上她的脚步。
书房内,烛火摇曳,墨香氤氲。
柏月没有绕圈子,她走到书案前,从暗格中取出一封密函,轻轻推到钟离宴面前。
“关于你家的事,”她开口,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我此前查到一些线索,指向平西将军周世安与飞云帮叛变、杀害钟家全族有关。”
钟离宴猛地抬头,眼底刚刚平息的猩红似乎又有翻涌之势,但他死死克制住了,只是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柏月看着他,继续道:“因想到影煞门一直与周家有所勾连,我便顺着这条线,派人深入查探。”
她顿了顿,语气沉凝,“最终确认,当年周世安觊觎飞云帮掌控的漕运与私矿资源,欲强行分一杯羹。你父亲刚正不阿,数次严词拒绝,触怒了周世安。”
她的指尖点在密函上,仿佛点在那段血腥的过往:“周世安恼羞成怒,便暗中出重金,勾结了早有异心的飞云帮二当家,雇请影煞门……” 后面的话,无需再说。
真相如同淬了冰的利刃,剖开了长达数年的血痂,露出底下从未愈合的伤口。
钟离宴挺拔的身躯晃了晃,攥紧的拳头上青筋暴起,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仇恨的火焰几乎要将他焚为灰烬,却又被巨大的、得知真相后的空茫暂时压制。
“周家……”他声音沙哑得厉害,几乎不成调。
“周世安结党营私、贪墨军饷……已在月前败露,龙颜震怒。周家满门已被褫夺爵位,抄家流放。”
柏月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至于影煞门,陛下得知其参与构陷忠良、戕害武林,已派密卫清剿。其总坛已被捣毁,核心成员伏诛,余孽四散逃窜,不成气候。”
她抬起眼,目光落在钟离宴因极度压抑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上:“钟大哥,直接沾染你钟家鲜血的刽子手,大多已伏法。”
“元凶周世安虽未直接死于你手,却也身败名裂,余生将在苦寒之地赎罪。”
“飞云帮二当家去年也因病去世了。这条复仇之路,从明面上看,已经走到了尽头。”
“现在的飞云帮你想要吗?我可以帮你……”
书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钟离宴低着头,良久,他才缓缓抬起眼眸,那里面不再是纯粹的杀意,而是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情绪——大仇得报的空虚、对过往惨剧的悲痛,以及……对眼前女子深沉如海的感激与无以为报的愧疚。
她不仅救了他,给了他安身立命之所,教导他成才,更在他不知道的时候,早已不动声色地,为他血海深仇的昭雪,铺平了道路。
他喉结滚动,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沉重如山的三个字:
“不用了,罪魁祸首已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剩下的虾米放过吧!”
“大小姐……”恩同再造,他这条命,他今后的一切,都是她的。
柏月看懂了他眼中未尽的话语,她微微偏过头,避开那过于灼热的视线,声音放缓了些:“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钟大哥,带着你妹妹,好好活下去。这才是对逝去亲人最好的告慰。”
窗外,夜色更深。
书房内的两人,一个背负着已报却依旧沉痛的过往,一个悄然付出了难以估量的恩情,在烛光下默然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