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山区,清晨还带着一丝凉意。浓重的雾气像化不开的牛奶,缠绕在墨绿的山峦间。余庆踩在湿滑的、长满青苔的碎石小道上,脚步又快又急,仿佛想把身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连同这绵延的大山,都远远甩开。
他心里揣着一面鼓,咚咚咚地敲个不停,震得他胸口发闷。
今天是高考放榜的日子。
平时模拟考,他就在五百分上下浮动,像个跳不出去的魔咒。这次高考,他感觉尤其不好,不是题目有多难,而是考试那几天,家里那个酒鬼父亲余不扬又闹了一场,他几乎没怎么合眼。此刻,一种近乎绝望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考不上,他这辈子就完了。对于他们这种山坳坳里的孩子,高考是唯一能看见的、通往山外世界的独木桥。
镇上五中的门口,已经挤满了和他一样心怀忐忑的学生和家长。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焦灼的气息,窃窃私语声像一群躁动的蜜蜂。余庆缩了缩脖子,混在人群中,跟几个还算熟络的同学点了点头,便把自己藏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阴影里。他不想被人注意到,无论是考好还是考坏,他都只想独自吞咽这份结果。
考上又如何?他心里泛起一丝苦涩。那个家,能支撑他去上大学吗?父亲余不扬,人如其名,一辈子没啥能扬眉吐气的地方,除了酒量和赌瘾。挣点微薄的工钱,转头就送进了赌桌,输光了就灌那种两块五一瓶、劣质刺喉的沱牌大曲。酒精下肚,余庆就成了他最好的“沙包”。
余庆有时候会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青紫痕迹冷笑,余庆?这名字取得真他娘的有水平!半点“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福分没感受到,倒像是“余孽”一样活着。幸好,还有母亲。那个瘦弱得像根芦苇的女人,用近乎苛刻的省吃俭用,从牙缝里、从粮食换来的微薄收入里,死死攥住每一分钱,才让这个家没有彻底散架,也让他能勉强读到高中。为此,母亲身上也没少挨余不扬的拳脚。
“出来了!成绩贴出来了!”班长朱怀一声带着破音的呼喊,像一颗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引爆了全场。
人群“嗡”地一声骚动起来,像潮水般涌向教学楼山墙下的公示栏。余庆被挤在外面,他试了试,根本挤不进去。他索性放弃了,依旧靠在墙角,心里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是死是活,总要亲眼看到才算数。
十几分钟后,人群渐渐散去。有的狂喜,有的啜泣,有的面无表情。公示栏前只剩下寥寥数人。
余庆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青草味的空气,走了过去。他的目光从最上面的名字开始,一个个往下扫。心里默数着,一、二、三……二十三。找到了。
余庆,483分。
后面跟着两个冰冷的字:落榜。
他视线快速上移,理科二本线:538分。全校过线人数,不足十人。
没有想象中的天崩地裂,甚至没有太多遗憾,只是一种空落落的麻木。果然如此。他甚至有点想笑,看,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都不给你。
最让他不甘的,不是分数,而是出身。就算考上了,又能怎样?那个家,会给他学费吗?会给他生活费吗?余不扬大概只会嗤之以鼻,然后说:“早点滚出去打工给老子挣钱!”
他愣在公示栏前,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斑驳地照在他年轻却写满迷茫的脸上。十八岁,接下来往哪走?这才是摆在他面前,比高考残酷一万倍的问题。
“喂,余庆,你考了多少分?”一个带着些许怯意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余庆回过神,侧头一看,是同班的林薇。鹅蛋脸,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皮肤很白,是山里姑娘少有的白皙。他记得她左边鬓角头发下面,好像有一小块心形的浅褐色胎记,平时看不出来。
这个姑娘,似乎对他有点不一样。分班后,有好几次,她都拿着练习题来问他,虽然问的题……(余庆心里嘀咕:妈的,那次拿个用桥梁类比琴弦的数学题来问我,明显超纲了,我都不会。这不是没话找话是啥?)但他每次都装作没听见,或者含糊地应付过去。自家的情况像一座大山压着他,他哪有心思和勇气去触碰这些青春萌动?
此刻,他心情糟透了,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冷漠地回了一句:“不告诉你。”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学校,背影决绝。
他并不知道,这一句生硬的拒绝,在很多年后,会成为他心中一个微小的、无法弥补的遗憾。人生很多时候,一些看似无足轻重的瞬间,对另一个人而言,却可能承载着特别的意味。只是当时的他,无力也无意去探寻。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显漫长。天阴沉下来,很快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打在山路上,溅起浑浊的泥点。余庆没有躲,也没有跑,就那样慢吞吞地走着,任由雨水浇透他的头发、衣服。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迈着步子。
回去?回到那个山村?面朝黄土背朝天,重复祖祖辈辈的人生?或者,像村里大多数年轻人一样,去沿海的工厂,把自己钉在流水线上,换取微薄的薪水,然后回家娶妻生子,循环父辈的命运?这个一千多户的大村子,十年里,满打满算才走出了三个大学生。
不!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呐喊!他不想回去!他受不了那种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人生!就算没有余不扬,他也无法忍受那种毫无波澜、毫无意义的活着!
他要出去!离开这里!哪怕是去闯,去碰得头破血流,哪怕死在路上,至少他见识过不一样的世界,经历过不一样的风雨!那样的人生,才叫活着!
冰凉的雨水浇在头上,脸上,却让他混乱的头脑变得异常清醒。一个模糊但坚定的念头,破土而出。
回到家,果然是一片低气压。余不扬瞥了他一眼那失魂落魄的样子,嘴角撇了撇,嘟囔道:“没考上也好,省得老子还要费口舌劝你别念。上大学?那不得要了老子的命?”
母亲站在他房门外,没有敲门,只是隔着门板轻声说:“没考好……没关系,路还长。”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说完便没了动静。
余庆谁也没理,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开始疯狂地思考。出去!一定要出去!什么时候走?去哪里?能做什么?他会做什么?一个个问题像乱麻一样缠绕着他。
就在他几乎要被现实的困境逼入墙角时,几天后,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像一丝微光,透进了他黑暗的人生。
奶奶来家里,说她要去走亲戚,让余庆一家帮忙照看下屋子。奶奶和母亲闲聊时,余庆在屋里竖起了耳朵。
奶奶有个表弟,四十多岁,在A国部队里当官,好像还是个不小的官,这次回来探亲,给舅舅过八十大寿,很多亲戚都要去。奶奶多年未见,也想去看看。
A国?部队?军官?这几个关键词像电流一样击中了余庆!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这,或许是唯一的机会!
他猛地打开房门,走到奶奶面前,脸上努力挤出乖巧的笑容:“奶奶,我陪您去吧!反正我现在毕业没事,山路不好走,我帮您拿东西,扶着您。”
奶奶显然很高兴:“好啊好啊,还是我大孙子懂事,我正愁东西多拿不动呢。”
母亲看了看他,没反对,只嘱咐了一句:“路上照顾好奶奶。”
余庆应了一声,搀着奶奶就出了门。
一路上,余庆有心无意地套着话,试图评估奶奶和那位“舅爷”的关系亲疏。信息不多,但这足以让他心跳加速。这是一根救命稻草,他必须抓住!他死缠烂打,央求奶奶一定帮他说说情,让那位舅爷带他去部队。
奶奶活了大半辈子,哪能看不出这大孙子的心思。这孙子是她一手带大的,感情深厚。她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心软了:“行,奶奶帮你说道说道。但是,庆娃子,这求人办事,不能空着手。一路上花销,到了那边请人吃个饭,送点像样的礼物,哪一样不要钱?这钱,得你自己准备。你爸是指望不上了,让你妈给你想想折吧。”
余庆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又重重落下。有机会!钱!他使劲点头,眼神里燃烧着炽热的火焰。
走了一个多小时山路,到了亲戚家。院子里已经坐满了人,大多是余庆不认识的。他被安排在和一群中年人一桌,显得格格不入。各种关切(或许夹杂着好奇)的询问扑面而来:在哪儿上学啊?考了多少分啊?打算干嘛啊?
余庆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回答,尴尬地点头。一个自来熟的中年男人听说他483分落榜,愤愤不平地数落学校误人子弟。余庆只能连连摆手,说是自己没考好。
敬酒环节,老人的五个儿子来回敬。当那个穿着便装却难掩挺拔身姿、眉宇间带着一股锐利杀气的男人走到余庆这桌时,余庆紧张得手心冒汗,憋了半天,只笨拙地说了句:“五舅爷好。”
中年男人,也就是那位五舅爷,哈哈一笑,声若洪钟:“你就是大表姐说的大孙子余庆?看着挺精神,就是话少了点。国字脸,有点书生相,不错。”他拍了拍余庆的肩膀,随意碰了下杯,便转向了下一位。
这几句看似随意的点评,让余庆心里七上八下。这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他趁着间隙,不停地给奶奶使眼色。直到奶奶悄悄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他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一些。
回去的路上,余庆嘴像抹了蜜,各种保证和画饼,哄得奶奶眉开眼笑。他心里清楚,时间紧迫,舅爷探亲假只有一个月,他必须在这期间凑够至少一万块钱!这是他能抓住的,人生第一个,也可能是最后一个跳板!
(余庆后来在日记里写道:底层突围第一法则:在你还能挣扎的时候,放下那一文不值的面子和矜持,用尽力气抓住你能接触到的最高资源,然后,像藤蔓一样,死死缠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