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余庆彻底融入了芒弄村的节奏。他不再需要老岩支书全程陪同,而是凭着记忆和手绘的简易地图,独自穿梭在村落的沟沟坎坎之间。他的作训服上沾了泥土,皮肤也被山里的日头晒得黝黑了几分,看起来越来越像个本地的后生。
他的走访不再局限于简单的问候和观察。他带着更具体的问题,与村民进行更深度的交流。
在木匠岩甩家里,他仔细看了那些做工扎实却样式老旧的桌椅柜子,询问木材来源、制作周期、成本和销路。
“手艺是好手艺,就是样子老了点,运出去也麻烦,卖不上价,也就村里人打两件凑合用。”岩甩吧嗒着旱烟,语气里透着无奈。
“如果……有人提供新样式图,比如城里人喜欢的简约风,或者有办法把东西运出去,您能做吗?”余庆问。
岩甩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下去:“图样好说,运出去?难啊!那路你也走了,大车进不来,零碎拉出去,运费比木头还贵!”
余庆在本子上记下:“传统木匠手艺——岩甩。瓶颈:设计落后,运输成本极高。”
在独自抚养两个孙子的寡妇玉吨家,他看到院子里堆着小山似的、编织精巧的竹篾簸箕和背篓。
“阿婆,您这手艺真好,编这么多,用得完吗?”
玉吨老人叹了口气:“用不完,堆着呗。以前还能挑到山外集市卖点钱,现在老了,走不动了。收竹器的贩子嫌我们村路远,来得少,压价压得狠,还不够功夫钱。”
余庆拿起一个簸箕仔细端详,竹篾刮得光滑,编织紧密均匀,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村里像您这样会竹编的多吗?”
“多哟,老一辈的妇女大多会,年轻人嫌费事,不愿学了。”
又一个线索:“竹编手艺——普遍,但分散,缺乏组织与销售渠道。”
他特意去找了老岩提到过的老猎户波罕叔。波罕叔住在村子最边缘,靠近深山老林的地方,一间木楞房,门口挂着风干的兽皮和草药。老爷子须发皆白,身形干瘦,但眼神锐利如鹰,对余庆这个“上面来的官”明显带着抵触。
余庆没有直接说明来意,而是指着门口一株罕见的草药请教:“波罕叔,请问这个是不是七叶一枝花?听说治跌打损伤很好。”
波罕叔瞥了他一眼,有些意外:“你认得?”
“当兵的时候跟老班长学过一点野外急救,皮毛而已。”余庆态度谦逊。
这话似乎勾起了老爷子的些许兴趣,他哼了一声:“算你还有点眼力。不过这玩意儿现在也少了,山里东西,不经祸害。”
余庆顺势坐下,递过去一根烟,老爷子没接,自己拿出烟斗点上。余庆也不在意,就跟他聊起了山里的物产,哪些野果味道好,哪些菌子值钱,哪里以前有山泉现在干涸了……他凭借出色的记忆力和观察力,以及之前在部队和野外生存训练中积累的知识,问的问题都在点上,丝毫没有外行人的那种隔阂。
波罕叔起初还爱答不理,后来见这小子确实懂点门道,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他告诉余庆,山里以前有好几处品质极佳的山泉水眼,现在只剩一两处还能用;哪些坡地以前是肥沃的“火烧地”(刀耕火轮后休耕多年的土地),现在荒废了长满了杂木;甚至隐约提到,更深的山里有片野茶园,茶叶味道独特,但路太难走,没人愿意去采。
余庆听得极其认真,这些都是极其宝贵的本地知识,是任何报告上都找不到的财富。他没有急着提什么开发计划,只是真诚地说:“波罕叔,您就是芒弄村的活地图、活字典啊。以后关于这山里的情况,我还得多向您请教。”
离开波罕叔家时,老爷子虽然还是没什么笑脸,但破天荒地说了一句:“路上当心点,傍晚山里有野猪。”
几天后,余庆召集了村两委和部分他走访中发现的“能人”开会,包括木匠岩甩、竹编能手玉吨阿婆、敢想敢干的波岩温,甚至被他硬请来的、一脸不情愿的波罕叔。
会议就在村委会简陋的办公室里召开,烟雾缭绕。余庆没有坐在主位,而是和大家一样,搬了个小板凳围坐在一起。他先把这几天走访看到、听到的情况,用最朴实直白的话梳理了一遍,没有空话套话,全是具体的人和事,说的都是大家切身相关的问题。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大家都清楚,可能比我更清楚。”余庆环视众人,“咱们芒弄村穷,不是大家不勤快,岩甩大哥的手艺,玉吨阿婆的竹编,波岩温兄弟搞大棚的想法,还有波罕叔对这座山的了解,都说明咱们有资源,有人才。关键是,怎么把这些零散的力量拧成一股绳,怎么把好东西变成活钱。”
他顿了顿,拿出笔记本,翻到后面几页,那里有他结合走访信息和查阅资料后,初步画出的一些草图和分析。
“我琢磨了几个方向,大家看行不行。”
“第一,是关于岩甩大哥的木匠活和玉吨阿婆的竹编。我想办法联系县里、市里的朋友,找些新潮的家具、竹制品图片样子回来,咱们试着做样品。同时,我去跑跑交通局和邮政,看能不能争取到一些扶贫物流的优惠政策,解决运输成本高的问题。东西好了,路通了,就不怕卖不上价。”
岩甩和玉吨阿婆对视一眼,眼中都有了点亮光。
“第二,是关于波岩温兄弟的大棚蔬菜。这是个好想法,但不能盲目干。我建议,我们先小规模试种一两亩,种什么品种,怎么种,我请县农业局的技术员下来指导。销路问题,我们可以先跟镇上的学校、食堂联系,搞定点供应,确保种出来能卖掉,有了成功经验,再带动其他家一起干。”
波岩温激动地直搓手:“余书记,你说咋干就咋干!”
“第三,”余庆看向一直沉默抽烟的波罕叔,“是关于咱们这座山。波罕叔说山里有好泉水,有野茶,还有以前肥沃的‘火烧地’。我在想,泉水能不能检测一下,如果水质好,有没有可能做成山泉水?野茶能不能移植培育,做成咱们芒弄村的特色茶?那些荒地,能不能统一规划,种些经济价值高的果树或者中药材?这都需要波罕叔您这样的老把式带路,帮我们找到具体位置,评估可行性。”
波罕叔磕了磕烟斗,闷声说:“路难走。”
“路是人走出来的。”余庆看着他,“当年红军长征,路更难。咱们一点点修,一点点挖,总比坐着等强。”
他又看向老岩支书和其他村干部:“几位老哥,咱们村干部就是主心骨。这些想法要落地,离不开你们组织协调。我的想法是,咱们成立几个互助小组,木工竹编组、种植养殖组、山林资源开发组,愿意参加的村民自愿加入,咱们抱团发展,信息互通,资源共享,风险共担。”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然后响起了嗡嗡的议论声。余庆提出的不是空泛的口号,而是结合了村里实际情况、有具体路径和初步资源对接的想法。虽然前路依然艰难,但至少,他指出了一个可以看到希望的方向。
老岩支书猛地一拍大腿:“中!余庆兄弟,你这路子看得准!咱们就这么干!总比年年等着救济强!”
波罕叔虽然没说话,但看向余庆的眼神,少了几分抵触,多了几分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认可。
会议开得热火朝天,直到深夜才散。余庆回到自己小屋,虽然疲惫,却精神亢奋。他知道,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后续的资金、技术、市场、协调,每一个都是难关。但他已经成功地把“发展”这颗种子,埋进了芒弄村的土地,也埋进了部分村民的心里。
他在笔记本上写道:
“初步破局:确立以特色手工业(木、竹)、精细化种植(大棚蔬菜)、山林资源探索(水、茶、药)为三大方向。成立互助小组,尝试抱团发展。关键:下一步需全力解决技术引入、初期资金、物流瓶颈及市场对接。民心可用,士气初振,当趁热打铁。”
窗外,山风呼啸,却仿佛带着一股破土而出的生机。余庆知道,他正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播下希望的种子。而他要做的,就是如同当年的“磐石”一般,坚守在这里,呵护这些种子,直到它们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这个过程,注定漫长而艰辛,但他义无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