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计风波和道路项目暂缓的消息,像两片阴云笼罩在芒弄村上空。尽管余庆表现得镇定自若,但村民们的心还是悬了起来。
七月中旬的清晨,余庆正在合作社的大棚里和波岩温查看新一批黄瓜的长势,老岩支书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余书记,县农业局的人来了,说是要‘例行检查’合作社的运营情况。”
余庆眉头微皱。距离上次审计结束还不到半个月,这种频率的检查显然不正常。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来了几个人?”
“三个,带队的是个姓王的科长,以前没见过。”老岩支书面带忧色,“看那架势,不像是一般的检查。”
余庆点点头:“我知道了。岩温,你把最近的种植记录和生产日志准备好。岩支书,您先陪他们在村委会坐坐,我马上就到。”
等余庆赶回村委会时,三个穿着白衬衫的人已经坐在会议室里了。为首的是个四十多岁、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看到余庆进来,只是微微抬了抬眼皮。
“王科长,这位就是我们村的第一书记余庆同志。”老岩支书介绍道。
王科长这才放下手中的茶杯,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伸出手:“余书记,久仰。我是县农业局农村经济管理科的王志远。”
“王科长您好,欢迎来芒弄村指导工作。”余庆握手时感觉到对方的手很凉,力道很轻。
“指导谈不上,”王志远重新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局里接到一些反映,说你们村的合作社在经营管理、收益分配方面可能存在不规范的地方。按照领导指示,我们来进行一次实地核查。”
他的话听起来很官方,但余庆敏锐地捕捉到了“接到反映”这四个字。
“我们一定配合检查。”余庆平静地说,“不过王科长,半个月前刚有审计单位来过,出具了无保留意见的审计报告。不知道这次核查的重点是?”
王志远推了推眼镜:“审计是审计,检查是检查。我们主要看合作社的日常运营是否规范,比如社员大会是否按时召开,重大事项是否民主决策,财务公开是否到位等等。”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也会顺便看看你们的生产经营情况。”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检查组的“细致”程度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他们不仅查看了所有的会议记录、财务凭证,还要求逐一核对每个社员的入股协议和分红记录。王志远甚至要求查看合作社成立以来所有的采购单据,连买了几包肥料、几卷薄膜都要问清楚来源和价格。
“余书记,你们这批有机肥的采购价,比市场均价高了百分之五。”王志远指着一份单据,语气平淡,“这个怎么解释?”
波岩温忍不住插话:“那是省农科院推荐的专用有机肥,效果特别好,虽然贵一点,但值得!”
“效果好不好,要有数据支撑。”王志远瞥了波岩温一眼,“你们有对比试验的数据吗?没有数据,凭什么说值得?”
余庆按住想继续争辩的波岩温,平静地回答:“王科长,这批肥料的效果,体现在我们蔬菜的品质和检测报告上。如果局里认为有必要做对比试验,我们可以配合安排。”
王志远不置可否,继续翻看下一份资料。
检查一直持续到中午。老岩支书安排午饭,王志远婉拒了:“局里有规定,下基层检查不能接受招待。我们回镇上吃。”
临走前,王志远对余庆说:“余书记,你们的材料我们带回去研究。有些问题还需要进一步核实,可能还会再来。”
等检查组的车消失在土路尽头,老岩支书气得直跺脚:“这哪是检查?这是找茬!那个王志远,一看就是故意刁难!”
波岩温也满脸愤懑:“余书记,他们是不是那个林记者找来的?”
余庆没有直接回答。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炽热的阳光。王志远的态度,检查的针对性,还有那句“接到反映”——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林薇。
但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记者身份能解释的了。县农业局的科长,能这样“奉命”行事,背后牵扯的关系恐怕比他想象的更深。
“岩支书,岩温,”余庆转过身,语气依然平静,“他们查,就让他们查。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斜。但咱们自己也要更加小心,每一笔账、每一次会议、每一个决定,都要做得更规范,更经得起查。”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另外,从今天起,合作社的所有采购,都要货比三家,保留至少三家报价单。所有会议,都要有详细记录,参会的每个人都要签字。所有生产决策,都要有依据,能说出个一二三。”
“余书记,咱们是不是太被动了?”波岩温不甘心地说。
“被动?”余庆笑了笑,“现在被动,是为了以后主动。他们越是想找咱们的毛病,咱们就越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等他们查无可查的时候,就是咱们反击的时候。”
下午,余庆独自在办公室整理思绪。他意识到,林薇已经不再是小打小闹地制造麻烦,而是动用了体制内的力量进行施压。这种压力,如果处理不好,不仅会影响芒弄村的发展,甚至可能影响他的前途。
但他更清楚,这时候绝对不能退缩。一旦示弱,对方就会得寸进尺。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扶贫办主任的号码。这不是求援,而是正常的工作汇报——把检查组来的情况,以及合作社面临的困难,客观地向上级反映。
电话那头,主任的语气有些为难:“小余啊,这个事我知道了。王志远科长是按程序办事,你也别多想。你们把工作做扎实,自然不怕检查。”
“主任,我不是怕检查。”余庆语气诚恳,“我是担心这种频繁的、有针对性的检查,会影响合作社的正常运营。社员们现在人心惶惶,都担心是不是合作社出问题了。您知道,我们刚刚走上正轨,经不起这种折腾。”
主任沉默了一会儿:“这样吧,我找机会跟农业局那边沟通一下。不过小余,你也得理解,现在上面抓得紧,各种检查多是常态。”
“我明白,谢谢主任。”
挂了电话,余庆知道,这只是开始。主任的话很官方,也很现实——在体制内,很多事情不会明说,但大家都懂。
他需要更多的支持。
接下来的两天,余庆往县里跑了三趟。他找了交通局,再次陈述道路对芒弄村的重要性,并提交了那份详细的《效益评估报告》。他找了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汇报了合作社的发展情况和面临的困难。他甚至找了县委办,以“汇报驻村工作”的名义,把芒弄村的变化和挑战都说了。
他的策略很明确:不抱怨,不诉苦,只摆事实,讲成绩,说困难。用最专业、最客观的方式,争取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与此同时,他也在密切关注林薇的动向。通过一些渠道,他了解到林薇的父亲确实是市里某重要部门的领导,而王志远科长,据说和林家有些拐弯抹角的关系。
情况越来越清楚了。这是一场不对等的较量——一方是扎根基层的第一书记,一方是背后有势力的官二代。
但余庆反而更加冷静了。
第三天晚上,他接到了苏婷的电话。电话里,苏婷的声音有些犹豫:“余庆,我听说……最近县里有人去你们村检查了?”
“你消息挺灵通。”余庆靠在椅背上,语气轻松,“例行检查而已,没什么。”
“真的只是例行检查吗?”苏婷追问,“我听说带队的那个王科长,是林记者介绍去的。”
余庆顿了顿:“苏婷,这些事情你别操心。我能处理好。”
“我不是操心,我是担心。”苏婷的声音低了下来,“余庆,那个林记者……她是不是喜欢你?”
这个问题终于还是问出来了。余庆叹了口气:“苏婷,我对她没有任何想法。但她怎么想,我控制不了。”
“我知道你不会。”苏婷说,“但她那样的人,如果真要做什么……我怕你吃亏。”
“吃亏?”余庆笑了,“苏婷,你忘了我是干什么出身的?缉毒卧底我都干过,会怕这些?”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可这次不一样。她不是毒贩,她是……她有背景。”
“有背景又怎么样?”余庆的声音依然平静,“现在是法治社会,她父亲就是再大的领导,也得按规矩办事。除非他们能找出我真正的把柄,否则,这些手段伤不了我。”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温柔:“苏婷,你相信我。我答应过你,等芒弄村脱贫了,就风风光光娶你。这个承诺,永远不会变。”
“嗯。”苏婷轻轻应了一声,“那你……要小心。”
“我会的。”
挂了电话,余庆走到窗前。夜幕下的芒弄村,只有零星几点灯火。村民们大多已经睡了,不知道明天会不会又有新的检查,新的麻烦。
但余庆不怕。
他从抽屉里拿出那枚弹壳,在手中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想起很多年前,在边境线上潜伏的那些夜晚。那时候,面对的是真枪实弹的毒贩,生死就在一线之间。
相比之下,现在的这些明枪暗箭,又算得了什么?
他忽然想起在部队时,老班长说过的一句话:“真正的战士,不是在顺境中逞英雄,而是在绝境中不放弃。”
芒弄村现在还没到绝境,但压力确实越来越大。可他不会放弃——不是为了证明什么,也不是为了和谁斗气,而是因为,这里的老百姓需要一条路,需要更好的生活。
而带领他们走向更好的生活,就是他余庆留在这里的意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微信。余庆点开,是林薇发来的:“余书记,听说最近你们村挺热闹的?”
余庆看着这条信息,几乎能想象出林薇在手机那头得意的表情。他没有回复,直接删除了对话。
有些较量,不需要言语。
他打开笔记本,开始记录今天的工作。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个字都写得认真而坚定。
窗外的虫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为这个不眠的夜晚伴奏。而余庆知道,这场较量,才刚刚进入中盘。
他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