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巨大的国徽在灯光下闪烁着冷硬的光芒,仿佛一只冰冷的眼睛,凝视着下方的一切。
猩红色的地毯厚重而吸音,踏上去软绵绵的,吞没了所有杂乱的脚步声,却吞不掉那股弥漫在空气中、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感。
虽然是公开审理,但旁听席上空空荡荡,只稀稀拉拉坐了不到二十人,大多是神情漠然的记者和几位看起来像是学校工作人员的面孔,空旷更衬得法庭格外肃杀阴冷。
最前排的角落里,林建国和张芬几乎蜷缩在宽大的座椅里。
林建国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双手紧紧抓着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黝黑的脸上刻满了愁苦和焦虑,眼神死死盯着被告席入口,仿佛那里是他全部的希望所在。
张芬则显得更加脆弱,眼圈红肿,脸色蜡黄,不住地用一块已经湿透的手帕擦拭着眼角,另一只手死死攥着丈夫的衣角,像是暴风雨中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每一次法庭门的开合,都让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
后排靠过道的位置,张倩独自坐着,穿着一件不起眼的灰色风衣,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看似放松,但紧抿的嘴唇和偶尔扫向审判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期盼的眼神,暴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某种期待。她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与周围格格不入。
公诉席上,检察官陈明(约四十岁,戴着黑框眼镜,面容儒雅却难掩疲惫)正襟危坐。
他面前摊开的卷宗,薄得让他有些心虚——主要证据就是一份存在重大争议的悔过书、被害人前后不一的陈述,以及几个并未亲眼目睹事发经过的所谓“旁证”。
这案子能走到庭审阶段,很大程度上源于同事张倩的坚持和近期网络上莫名掀起的舆论风波。他下意识地拿起桌上的矿泉水瓶,拧开,喝了一小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没能浇灭那股从心底升起的燥热不安。
这已经是他开庭前第五次喝水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严肃、更有底气一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辩护席上的周文渊。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西装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透露着一种久经沙场的从容。
他轻轻将律师徽章别在领口最端正的位置,然后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沉稳如山。
对他而言,今天的庭审更像是一场早已预知结果的仪式。证据的苍白、程序的瑕疵,以及手中那张虽不完美但足以撼动对方证词的王牌(录音),都让他有绝对的信心为林风洗刷冤屈。他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无罪判决后,如何应对媒体、如何启动追责程序的步骤。
“全体起立!”
法警低沉浑厚的声音打破了法庭的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侧门打开,审判长何静(女,约五十岁,短发,面容严肃刻板,法令纹深重)率先步入,步伐沉稳,身后跟着一男一女两位较为年轻的陪审员。
何审判长径直走向审判席中央落座,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全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两位陪审员略显拘谨地分坐两侧。
“请坐。”何审判长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众人窸窣落座。何审判长熟练地拿起法槌,不轻不重地敲下。
“咚!”
槌音在空旷的法庭里回荡,宣告着庭审正式开始。
“现在核对被告人身份。被告人林风,请站立。”
话音落下,被告席旁边的小门打开,两名身材高大的法警一左一右,带着林风走了出来。
他穿着统一的蓝色看守所马甲,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手铐,但脚步却异常沉稳,背脊挺得笔直。
多日的羁押生活似乎并未消磨他的意志,反而让他那双眼睛变得更加深邃,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表面平静无波,却暗流涌动。
他站定在被告席后,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在父母憔悴的脸上短暂停留,微微颔首,传递出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后便抬起头,坦然迎向审判席的目光。
然而,就在他的视线与审判长何静接触的刹那,林风的心微微一动。何审判长看他的眼神,并非全然的中立和客观,那里面有一种预先设定的冷漠,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甚至……一丝极淡却难以忽略的、仿佛在看一个既定“麻烦”的厌烦感。
这种直觉来自于林风远超常人的观察力和在绝境中磨砺出的敏锐,虽然微妙,却让他心中的警铃轻轻敲响。开局,似乎就不太对劲。
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书记员核实身份信息后,何审判长宣布:“现在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公诉人陈明站起身,清了清有些发紧的嗓子,拿起起诉书,开始宣读。他的声音还算洪亮,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被告人林风,于xx年xx月xx日,在xx市师范大学图书馆三楼自习区,对被害人孙婷婷实施搂抱、触摸臀部等强制猥亵行为……犯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其行为已触犯《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七条之规定,构成强制猥亵罪,依法应当追究刑事责任……”
他尽量让语气显得坚定,但那份单薄的起诉书内容,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底气不足。
宣读完毕,何审判长看向林风:“被告人林风,你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有什么意见?”
林风向前迈了一小步,手铐发出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的声音平稳、清晰,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法庭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审判长,我对起诉书指控的犯罪事实和罪名均有意见。我承认我写过那份悔过书,但那是在我的导员李静老师反复劝说、并明确暗示我只要写了就能让学校息事宁人、事情就会过去的情况下,我才写的。
我当时缺乏法律常识,只想尽快摆脱不必要的麻烦,那份悔过书并非是我对公诉人所指控行为的承认。我郑重声明,我没有对孙婷婷实施任何猥亵行为。”
他的陈述条理清晰,直接点出了悔过书形成的关键诱因。
何审判长面无表情地记录着,未置可否。
进入法庭调查阶段。公诉人陈明开始对林风进行讯问,问题主要集中在悔过书上,试图强化其证明力:
“被告人林风,刚才你承认,案发后你亲笔书写了这份‘悔过书’,并且签名捺印,是否属实?”
“是,书写和签名属实。”林风回答。
“那么,在这份你自己书写的材料中,你明确提到了‘对孙婷婷同学做出了不当行为’,‘深感后悔’,这难道不是你对自身行为的确认吗?”陈明追问。
林风耐心解释,试图还原真相:“审判长,公诉人,我当时之所以那么写,是因为李静老师告诉我,这只是一种向孙婷婷和学校表达歉意的形式,目的是平息事件,她并未告知我这会成为刑事案件的证据。
我认为那更像是一种在特定情境下、为了尽快了结纠纷而做出的妥协,并非法律意义上的认罪。当时的具体情况是……”
他正准备详细描述李静如何诱导他、以及当时他所处的被动情境,以说明悔过书并非其真实意思表示。
“被告人!”何审判长突然打断,声音陡然提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她皱起眉头,目光锐利地射向林风,“本庭提醒你!直接回答公诉人提问的核心!不要进行长篇大论的、与问题无直接关联的陈述!你现在只需要明确回答本庭,悔过书是不是你写的?里面的内容,你认还是不认?是,或者不是?”
这记突如其来的打断,像一块冰投入水中,让法庭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这明显是在掐断林风的辩解渠道,不让他阐述关键背景。
周文渊几乎在何审判长话音落下的瞬间就举起了手,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沉稳但透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审判长,我方反对!本案的核心争议点之一就是这份悔过书的证据资格和证明力!其形成背景、是否出于当事人真实意愿,直接关系到该证据能否被采信以及采信的程度!
我方当事人有权就其书写时的具体情境、所受诱导等进行完整说明,这绝非无关陈述!这关系到案件的基本事实认定!”
何审判长猛地将目光转向周文渊,脸色沉了下来,不等他进一步阐述,便“咚”地敲了一下法槌,语气强硬地驳斥:
“辩护人!本庭重申法庭纪律!证据的证明力如何,本庭自会依法审查判断!请你遵守法庭秩序,不要干扰法庭的正常讯问程序!被告人林风,回答刚才的问题!是,或者不是?”
周律师有理有据的首次抗议,被如此干脆利落、甚至有些粗暴地驳回。
林风深深地看了一眼审判长那张写满不容置疑的脸,又瞥向眉头紧锁、面色凝重的周文渊。他不再试图解释,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用极其平淡的语气,吐出了两个冰冷的字:
“不是。”
庭审,在一种显而易见的、对被告方极为不利的诡异氛围中,继续向前推进。那不祥的预感,如同阴云,笼罩在林风和周文渊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