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大楼的玻璃门在身后缓缓闭合,将内部那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打印墨粉和紧张情绪的气息隔绝开来。
夜晚清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带着城市特有的微尘和自由的味道。街道上车流如织,霓虹闪烁,与刚才询问室里那种聚焦于一点的压抑氛围恍如隔世。
林风、周律师和吕一,随着其他一同被暂时释放的“热心市民”,沉默地走下台阶,融入了夜色之中。警方最终的处理方式在意料之中——鉴于案件性质更倾向于正当防卫,且涉及人数众多,全部刑事拘留社会影响太大,也不符合比例原则。
最终,所有人在完成初步询问后,都被要求近期不得离开本市,并保持24小时通讯畅通,随传随到。
这其实是警方处理许多存在争议或证据仍在梳理中的案件的常规做法,既给了调查时间,也避免了对明显非首要责任方采取过度强制措施。
走在略显嘈杂的人行道上,周律师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开始向林风低声分析案情,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条理。
“老板,按照目前我们掌握的证据和现场情况来看,基本盘是稳固的。”他边走边说,声音控制在只有他们三人能听清的范围,“对方持械寻衅、主动攻击的事实清晰,监控和多人证言都能相互印证。我们这边的行为,整体被认定为正当防卫的概率非常高。”
他略微停顿,考虑到了最坏的可能性:“唯一的变数,在于医院里那几个人的伤情后续。如果……我是说如果,出现最糟糕的情况,有人伤重不治,那可能会引入‘防卫过当致人死亡’的复杂认定,会比较麻烦。但即便如此,基于对方严重的过错在先,最终结果也不会太悲观。”
周律师话锋一转,语气更加笃定:“而且,像他们这种有组织、持械行凶的团伙,大概率不是初犯。等警方深入调查,很可能挖出他们之前的案底或其他违法犯罪记录。这会进一步强化他们‘不法侵害者’的形象,对我们更加有利。等警方把他们的底细摸清,这个案子基本上就可以尘埃落定了。”
分析完大局,周律师的目光落在了一旁正好奇打量路边烤红薯摊的吕一身上,语气带上了一丝提醒的意味:
“当然,如果非要细究,我们之中,可能吕一会稍微有点麻烦。”
吕一正琢磨着要不要买个烤红薯,闻言转过头,用手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无辜加疑惑:“我?我有什么麻烦?我那是见义勇为!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周律师无奈地笑了笑,解释道:“你之前对那个领头壮汉的‘言语交流’,在法律上可能被解读为挑衅。虽然不影响正当防卫的整体认定,但在责任细分时,可能会被提及。更重要的是,”
他加重了语气,“你动手打了那个老头,虽然当时是制止讹诈,但毕竟有肢体冲突。当然,这不会导致刑事上的麻烦,毕竟情节显着轻微,而且事出有因。不过……”
他看了林风一眼,继续对吕一说:“考虑到你之前的精神诊断记录,司法机关为了稳妥起见,有可能在案件处理期间,或者结案后,建议甚至决定将你送回专业医疗机构进行一段时间的强制观察和治疗,以确保你的情绪和行为稳定。”
周律师本以为吕一会对此有所抵触,毕竟强制医疗意味着失去自由。
没想到,吕一的眼睛瞬间亮了,脸上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甚至带着点期待的笑容,他用力一拍手:
“强制治疗?回精神病院?嗨!我当什么事呢!那没事了!没问题!”他兴奋地几乎要手舞足蹈,“精神病院好啊!我超喜欢那里的!里面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还有专业的医生护士陪你聊天,作息规律,饭菜管饱!比在外面送外卖有意思多了!”
林风:“……”
周律师:“……”
两人看着吕一那发自内心的喜悦,一时竟无言以对。周律师准备好的安慰和解释词句全都卡在了喉咙里,最终只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摇了摇头。好吧,这或许对吕一来说,确实不算是个坏消息。
……
城市另一角,一间隐蔽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出租屋内。
一个穿着普通、但眼神精悍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听着一个小弟的汇报。他就是这个诈骗团伙真正的核心,“八将”中的正将,手下人称“魏先生”。
“魏先生,武哥……武哥他们栽了!”小弟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慌。
魏先生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
小弟稳了稳心神,把打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老武(火将)如何带人去报复,如何在小饭馆里被一群看似普通的食客反过来暴打,现在全员住院,好几个据说伤得不轻,警察已经介入,人都被带到市局去了……
“魏先生,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小弟汇报完,试探性地问道,脸上带着一丝不甘和愤怒。
魏先生听完,眉头微微皱起,沉默了半晌,然后吐出一口浊气,果断道:“看来,这个城市我们不能待了,准备一下,我们得换个地方。”
小弟愣住了:“老大,为什么?您难道觉得武哥会把我们供出去?应该不会吧!武哥他们这次最多算个寻衅滋事,就算加上之前的碰瓷,也就治安拘留加点罚款。把我们供出来,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只会增加他的刑期,他不会那么傻吧?”
魏先生摇了摇头,眼神深邃:“老武这个人,我倒是没那么担心。他讲义气,也懂规矩,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凝重:
“我担心的是老武带去的那几个小弟。里面有几个,不是我们核心的兄弟,是临时凑数的,以前就有过不少前科,底子不干净。这种人,墙头草,没什么忠诚可言。
如果被警察稍微一吓唬,或者给点甜头,为了自保,很容易就把老武给卖了。警察一旦意识到老武身上可能还背着其他我们不知道的、或者更严重的事情,顺着老武这条线往下查……”
小弟似乎明白了些:“您是说,警察会深挖?”
魏先生点点头:“老武如果被挖出别的事,压力之下,他能不能扛住审讯,把我们也招出来,那就难说了。”
小弟还是有些不解:“他不能吧?把咱们供出来对他也没什么好处啊?难道警察还敢对他用……用那个,‘大记忆恢复术’?”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江湖传闻的神秘感。
魏先生直接照着他后脑勺拍了一巴掌,骂道:“你是不是短视频刷多了?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都什么年代了,还‘大记忆恢复术’?那种低级粗暴的手段,现在的警察根本不会用,风险太大!”
小弟捂着脑袋,委屈地问:“那不用这种手段,还能有什么手段?警察不打不骂,还能撬开犯人的嘴?”
魏先生冷哼一声,脸上露出一丝对警方手段的忌惮:“警察最擅长,也是最好用的审讯手段,根本不是什么刑讯,而是共情。”
“共情?”小弟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就是攻心。”魏先生解释道,“有些审讯高手,专门擅长这一套。他们会表现得很有耐心,倾听犯人的话,理解他的处境,甚至跟他聊家常,照顾他的情绪,适当满足他一些合理或不那么合理的要求,比如抽烟、吃顿好的。与此同时,他们会跟拘留所那边打好招呼。”
他顿了顿,看着小弟迷惑的眼睛:“拘留所那边,自然有办法让某个特定的人过得‘不太舒服’,比如安排难缠的室友、在规则内尽量找点麻烦。时间一长,犯人会觉得,待在审讯室里,有吃有喝有人‘关心’,反而比回到拘留所那个糟心地方强。为了能继续待在审讯室,他可能就会慢慢开始交代一些问题,从小问题开始,试探警方的态度。”
“特别是像老武这种可能背着其他案子的‘老犯’,”魏先生声音压低,“他们心里清楚,一旦判决下来,进了监狱,环境其实比拘留所要规范和管理得好一些。这时候,审讯人员如果再给他点‘希望’,比如暗示他交代清楚可以争取早点移监,或者甚至能帮他‘选择’一个条件好点的监狱……”
小弟听得目瞪口呆,他从来没进过宫,不知道里面还有这么多道道,下意识地问:“监狱……还能选?”
“当然能选!”魏先生肯定道,“下面小县城的监狱,条件是最苦的。一线大城市、省会城市的监狱,设施和管理相对规范,生活条件也好很多。所以我们平时犯案,也都尽量挑这种大城市,万一折了,在里面日子也能好过点。”
他摆了摆手,似乎不愿多谈这个,“好了,别扯远了。赶紧去通知兄弟们,收拾东西,我们尽快离开,风声太紧。”
小弟连忙答应:“是,老大!” 他转身要走,又犹豫了一下,回头问道:“老大,那……那我们临走前,要不要想办法帮武哥他们报个仇?毕竟他们被人打得那么惨……”
魏先生想也不想,断然拒绝:“不行!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我们不要节外生枝,赶紧悄无声息地撤走才是正理!”
小弟对于老大如此果断的退缩还是有些不解,忍不住追问:“老大,为什么?对方不就是一群多管闲事的普通人吗?就算能打一点,我们暗中下手……”
魏先生直接打断他,反问道:“我问你,如果你在街上,看到七八个大汉,拿着明晃晃的刀,要去砍另外几个人,你会怎么做?”
小弟想了想,老实回答:“我……我估计会躲远点看热闹,或者干脆直接走开,免得溅一身血。”
魏先生点了点头:“没错,这就是正常人的思维。或许个别人会选择报警。但你看这件事,”他目光锐利地看着小弟,“周围的‘食客’,不是一两个人,而是几乎所有人,在同一时间,一起选择了‘见义勇为’,而且下手极其狠辣,配合默契。你觉得,这合理吗?这正常吗?”
小弟愣了一下,仔细回味着老大的话,脸上渐渐露出恍然和惊惧的神色:“老大,您的意思是说……那家饭馆里的人,根本不是什么普通食客?他们是……是早就准备好的?”
魏先生沉重地点了点头,眼神阴鸷:“我估计,是我们这段时间动作太频繁,或者不小心踩过界了,引起了本地某个地头蛇的不满。这是他们给我们的一次警告,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这里不欢迎我们,让我们滚蛋。如果我们再不识趣,下次恐怕就不是进医院那么简单了。”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斩钉截铁:“所以,什么都别想了,赶紧走!立刻!马上!”
小弟终于彻底明白了其中的凶险,后背惊出一层冷汗,再不敢多言,连忙点头哈腰地退出去,通知其他人准备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