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战事如同阴云般笼罩着皇宫,即便狼山峡谷的捷报尚未传来,那股紧绷的气氛也已渗透到宫墙内的每一个角落。萧景琰将自己埋首于御书房的奏折与军报之中,试图用繁重的政务麻痹内心深处的焦虑与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启用沈家旧部的不安。他的眉头总是紧锁着,批阅奏章时的笔触也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躁与力度。
这一日,晚膳时分。因皇帝心情不豫,膳食也只是草草摆在了御书房旁的暖阁里,远不如往日精致。太子萧承煜安静地坐在下首,默默地用着膳。他年岁渐长,眉眼间已有了其父的轮廓,但那双眼睛却更像他的母亲青梧,清澈而沉静。
暖阁内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烛火燃烧的噼啪声。承煜偷偷抬眼看了看父皇。萧景琰几乎没动几下筷子,只是盯着面前那碗已然微凉的羹汤,眼神放空,不知在思索着什么,眉宇间的川字纹深刻得如同刀刻。
一阵沉默后,承煜放下了银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打破了沉寂:
“父皇。”
萧景琰恍然回神,目光有些涣散地看向儿子:“嗯?承煜,何事?”
承煜抿了抿嘴唇,那双酷似青梧的眼睛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他似乎斟酌了一下词语,才缓缓开口,声音清朗:
“儿臣……儿臣有一事不明,思虑许久,想请教父皇。”
“讲。”萧景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然冷掉的茶,试图驱散心头的烦闷。
“父皇,”承煜的目光直视着萧景琰,没有寻常皇子面对君父时的畏惧,只有寻求答案的执着,“您为何……为何总是要防着母后?”
“哐当!”
萧景琰手中的茶杯猛地一顿,杯盖与杯身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几滴冷茶溅到了他的手背上。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侍立在旁的宫人们吓得屏住了呼吸,恨不得将自己缩进阴影里。
“放肆!”萧景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触及逆鳞的震怒,“谁教你来问这些的?!帝王心术,后宫之事,岂是你能妄加揣测的?!”
他的胸膛微微起伏,显然被儿子这个直白而尖锐的问题深深刺痛了。这些年来,他刻意疏远青梧,压制她的影响力,将那些源于沈家旧事的猜忌与对未来的不安深深埋藏,自以为是构筑了一道坚固的防线。如今,这道防线却被自己年仅十余岁的儿子,用如此简单直接的方式,悍然叩问。
面对父皇的雷霆之怒,承煜的小脸微微白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像往常那样畏惧地低下头,反而挺直了尚且单薄的脊梁,清澈的目光依旧执着地看着萧景琰,声音虽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反驳道:
“无人教儿臣!是儿臣自己看到的,感受到的!”他顿了顿,仿佛鼓足了勇气,声音提高了几分,“母后她……她明明那么聪慧,那么关心父皇,关心朝廷!她画的舆图能帮父皇解北境之危,她举荐的将领能为国征战!可父皇您……您却总是将她拒之于千里之外,宁愿自己劳心劳力,也不愿让她分担分毫!”
少年的话语,如同连珠箭,射向萧景琰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萧景琰的脸色更加难看,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瞪着儿子,试图用帝王之威将其压服:“你懂什么?!帝王之家,至高至寒!朕是天子,天子就不该有软肋!任何可能成为弱点、成为掣肘的人或事,都必须谨慎对待!这是为君之道,是确保江山稳固、朝局平稳的必然之举!朕防着她,是为了这萧家的天下,也是为了你未来的江山!”
他几乎是吼出了这番话,像是在说服儿子,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那“软肋”二字,如同烙印,是他内心深处对青梧最深的定义,源于过往的阴影与对失控的恐惧。
然而,承煜听完这番充斥着帝王心术与冰冷逻辑的训斥,小小的脸上非但没有露出恍然或屈服的神色,反而浮现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悲悯与坚定。他仰着头,毫不退缩地迎上父亲愤怒而疲惫的目光,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可是父皇,您有没有想过……”
“母后她,或许从来就不是您的软肋。”
少年的话语,如同定身咒,让暴怒中的萧景琰猛地僵住。
承煜的目光清澈见底,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迷雾:“在儿臣看来,母后她……是铠甲啊!”
“铠甲?”萧景琰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词,眉头紧锁,带着不解与一丝被撼动的恍惚。
“是的,铠甲!”承煜用力地点着头,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就像将军上阵杀敌要穿盔甲一样!母后的智慧,母后的谋略,母后对父皇的了解和辅佐,难道不正是保护父皇、保护我们大雍江山最坚固的铠甲吗?”
他向前走了一小步,语气急切而恳切:“父皇您想,若是没有母后献上的布防图,没有母后举荐的周将军他们,北境的危局该如何化解?父皇您又要独自焦虑到何时?母后她明明可以帮到父皇,可以成为父皇最有力的臂膀,为什么父皇非要……非要将她当成需要防备的弱点呢?”
“她说北境不稳,祸根早种,如今果然应验!她能在无人可用时,指出可用之将,解燃眉之急!这样的母后,怎么会是软肋?她分明是能帮父皇抵御明枪暗箭、安邦定国的宝甲啊!”
少年的话语,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却如同最纯净的泉水,冲刷着萧景琰心中那由猜忌、骄傲和过往阴影构筑起的坚固壁垒。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他自以为坚不可摧的信念上。
“帝王之家,不可有软肋……”萧景琰喃喃自语,重复着自己方才斩钉截铁的话语,但这一次,语气里却充满了不确定与动摇。
是啊,他防着她,疏远她,以为这样就能消除潜在的威胁,让自己变得无懈可击。可结果呢?北境烽火连天时,他无人可用,焦头烂额,是她献上了舆图,指出了将才。他启用旧将,朝堂非议,是她那句“保家卫国,亦要自保”的提醒,或许正在无形中帮他稳定着那几位将领的心,避免生出更大的乱子。
他一直将她视为可能刺伤自己的利刃,或是会拖累自己的负累,却从未想过,她或许本可以是他最坚固的盾牌,最趁手的兵器。
“铠甲……”萧景琰的目光失去了焦点,缓缓坐回椅子上,脸上的怒容早已被一种巨大的茫然和深刻的自我怀疑所取代。他回想起与青梧的初识,回想起夺嫡路上她的算无遗策与倾力相助,回想起她看向自己时,那双曾经充满信任与情意的眼眸……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双眼睛里只剩下平静的疏离和洞悉一切的淡然?
是自己登基后,是自己因为沈家之事,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因为内心对权力失控的恐惧,亲手将她推开,将她归类为“需要防备的对象”。
承煜看着父皇怔忡的神情,看着他眼中首次流露出的、不属于帝王的迷茫与挣扎,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他没有再出声,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
暖阁内,再次陷入了沉寂。但这一次的沉寂,与先前那种压抑的紧绷截然不同,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萧景琰坚冰般的心湖深处,悄然碎裂、融化。
窗外,夜风吹过宫檐下的铃铛,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声响。
萧景琰独自坐在那里,许久许久。儿子的那句“母后是铠甲”,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他第一次,对自己奉行了多年的帝王心术,对自己那看似理所当然的多疑与防备,产生了根本性的动摇。
也许……他真的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