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的风裹着沙砾,打在城楼的青砖上簌簌作响,却吹不散檐角那两串红绸的喜气。承锐的铠甲是去年刚换的,肩甲处磨出的亮痕还带着战场的温度;阿古拉的嫁衣是自己缝的,靛蓝色的粗布上,用碎红布拼了朵歪歪扭扭的花,针脚里还卡着几星草屑——那是昨日练箭时蹭到的,她来不及拆了重缝,只笑着说“这样才像守关人的样子”。
没有赞礼官唱喏,没有宫女簇拥,甚至连观礼的人都凑不齐整——一半士兵在巡边,一半在翻整刚开垦的水田。承锐牵着阿古拉的手,站在城楼最高处,对着关外苍茫的草原磕了三个头。
“一拜天地。”承锐的声音被风撕得有些散,却字字清晰。风卷着云掠过他们头顶,像天地无声的应答。
“二拜这片土地。”阿古拉跟着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承锐的手。脚下的城楼发烫,那是无数守关人用体温焐热的温度,是她从小奔跑嬉闹的地方,如今要和身边人一起守护了。
“三拜彼此。”两人的声音撞在一起,承锐的粗粝与阿古拉的清亮缠成一股绳,绕在红绸上,被风送得很远。
磕完头,伙夫老张端来一坛青稞酒,陶土坛子上还沾着灶灰。他挠着头笑:“将军,就这坛了,是上次胡商换的,烈得很!”承锐接过来,倒了两碗,酒液晃着琥珀色的光,映着两人没施粉黛的脸。
“喝了这碗,往后你的箭,我的刀,就同守这关了。”承锐递过酒碗,自己先仰头灌了大半。
阿古拉接过,酒液入喉像火烧,她却笑着呛出了泪花:“往后你的伤,我的药,也同着这关一起扛。”
城楼底下,士兵们凑在一起拍手,有人喊“将军嫂子敬一杯”,有人举着刚烤好的麦饼当贺礼,连路过的胡商也勒住骆驼,扬声送了句“百年好合”。风里混着酒气、麦香和泥土味,竟比长安宴席上的熏香更让人踏实。
消息传回长安,太极殿里果然起了波澜。礼部尚书捧着象牙笏板,花白的胡子抖得像风中的芦苇:“陛下!皇子成婚乃国之大事,怎能如此草率?连钦天监择的吉时都不用,传出去,外邦还当我大雍没人了!”
户部侍郎赶紧附和,指尖敲着案几:“臣听说那阿古拉姑娘连凤冠都没戴,就穿件粗布衣裳,这……这也太失皇家体面了!”
承煜坐在龙椅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忽然抬眼看向殿外:“体面?”他笑了笑,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雁门关的士兵冬日里还穿着单衣时,体面能让他们暖和吗?阿古拉姑娘带着兵丁开垦荒田,三个月增收了二十石粮食,这份体面,比十顶凤冠都金贵。”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群臣:“承锐在边关省下的银钱,够给守关的将士换三季冬衣。你们说,是摆一百桌宴席体面,还是让士兵们穿着暖衣守国门体面?”
殿内霎时安静,只有香炉里的烟笔直地往上冒。
几日后,青梧太后的车驾悄无声息地停在雁门关下。阿古拉正在城头练箭,听见通报时,箭头的羽毛还在震颤——她没想到太后会亲自来,慌忙用袖子擦了擦手上的茧子,跑下去迎。
青梧穿着素色常服,鬓边别着支银簪,看上去像位寻常的大家主母。她拉住阿古拉的手,指尖抚过她掌心的厚茧,眼里没有丝毫嫌弃,只有温和:“练箭呢?我在城下看了,准头极好。”
阿古拉脸一红,刚要说话,就见内侍捧着三个锦盒过来。青梧打开最上面的盒子,一枚羊脂玉镯躺在云纹垫上,玉质温润,迎着光能看见里面淡淡的水纹。“这是先帝当年赐我的,”青梧拿起玉镯,轻轻套在阿古拉腕上,“他说玉能养人,女子在边关风霜重,戴着手镯,夜里能睡得安稳些。”
玉镯贴着皮肤,微凉的暖意慢慢渗进来,阿古拉忽然想起小时候听娘说,太后当年守皇陵时,也总戴着枚玉镯。
第二个盒子打开,是件素色披风,针脚细密,摸上去沉甸甸的。青梧抖开披风,边缘的暗纹在阳光下显出来——竟是幅雁门关的地形图,城楼、烽燧、水源地标注得清清楚楚。“这是我让绣娘绣的,”青梧帮她披在肩上,“夜里守关风大,裹着它,既挡风,又能随时看看地形,心里踏实。”
阿古拉摸着披风上凸起的针脚,忽然发现城楼的位置绣着朵小小的忍冬花,和自己嫁衣上那朵歪歪扭扭的花,倒有几分像。
最底下的盒子里是叠书,封皮是磨旧的兵书,扉页上有青梧亲笔写的字:“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守关不靠死法,靠活气。”里面夹着些纸页,是青梧抄录的北疆气象记录,哪月会有暴雪,哪片山地开春会发洪水,字迹娟秀却有力。
“这些兵书是你外祖父当年用过的,”青梧的声音轻下来,“他总说,雁门关的风,比长安的墨香更懂兵法。你在这儿练出的本事,比在长安学十年都扎实。”
阿古拉忽然红了眼眶,想说些什么,却被青梧按住肩膀。“别谢,”太后笑了,眼角的细纹里盛着暖意,“承锐这孩子倔,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你们俩在这儿守着,我和陛下都放心。”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承锐,递过个小布包,“这是你外祖母留的平安绳,给阿古拉戴上,她性子烈,别总往前冲。”
布包里是根红绳串着枚狼牙,狼牙被摩挲得光滑温润。阿古拉刚戴上,就被承锐拉到身边,他挠着头对青梧说:“娘,您放心,她冲在前头,我跟着呢。”
青梧没多留,日落前就启程回了长安。临走时,她望着城楼上的红绸,对两人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过给旁人看的。你们守着关,守着彼此,比什么都强。”
风又起了,吹得红绸猎猎作响。阿古拉摸着手腕上的玉镯,裹紧了那件绣着地形图的披风,忽然觉得,这简简淡淡的婚事,比长安那些铺张的宴席更像过日子。承锐从身后扶住她的腰,下巴抵在她发顶:“发什么呆?”
“在想,”阿古拉转身抱住他,鼻尖蹭着他铠甲上的铁锈味,“娘说得对,咱们的日子,咱们自己过着踏实就行。”
远处的篝火亮了,士兵们在烤新收的土豆,香气混着晚风飘过来。承锐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裹在风里,却很清晰:“嗯,踏实就好。”
城楼下,胡商的骆驼队又路过了,这次他们扔下两袋新磨的青稞粉,笑着喊:“将军,将军夫人,尝尝我们的新粮!”
阿古拉笑着扬手道谢,腕上的玉镯在火光下泛着暖光。她忽然明白,所谓体面,从不是凤冠霞帔的堆砌,而是风里雨里,有人陪着你把日子过成扎实的模样——就像这雁门关的城楼,不用涂金描银,却能挡得住最烈的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