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路明非房间的灯亮到了很晚。
窗外的月色清冷，透过玻璃，只能隐约看到母子二人相对而坐的剪影。没有激烈的争吵，没有失控的情绪，只有持续低沉的、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的交谈声，像潮水般起起落落，最终又归于一种沉重的平静。
乔薇妮的脸上带着无法掩饰的疲惫，眼角微微泛红，但那双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深处，某种坚硬的东西似乎被打磨得更加锐利，也更加……无奈。
她看着身边仿佛一夜之间褪去了最后一丝稚气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有痛楚，有不舍，有恐惧，但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释然。
伪装了四年，紧绷了四年，这一刻，那根弦终于还是断了。不是被外力强行崩断，而是从内部，被她最想保护的人，亲手拨动了它最终的音节。
路明非沉默着，背脊挺直，眼神望着窗外逐渐亮起来的天际线，焦点却不知落在何处。一夜的谈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粗暴却又精准地撬开了他认知世界的锁。许多模糊的碎片被强行拼凑，许多被刻意淡忘的细节重新变得清晰锐利。
世界在他眼前褪去了那层温情脉脉的假面，露出了其下冰冷、残酷而壮阔的钢铁骨架。
他感到一种巨大的茫然和轻微的战栗，仿佛赤身裸体站立在北极的风暴中。但奇怪的是，预想中的胆怯并没有来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在那麻木之下，一丝微弱却顽固燃烧的……决心。
既然无处可逃，那便不再逃了。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母子间流淌。乔薇妮不再忙碌地联系国内的大学，而是开始整理一些旧物，偶尔会对着一些带有卡塞尔学院徽记的旧文件出神。路明非则安静了许多，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房间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这份宁静在一个午后被打破。
门铃响起时，路明非正对着书发呆，书上赫然写着炼金术进阶。
乔薇妮去开了门。
门口站着的，不再是上次那两位气场迫人的访客。而是一个头发花白、戴着高度近视眼镜、穿着有些皱巴巴的西装、看起来更像是个搞研究搞得有些迷糊的老教授。他脸上堆着热情又略显紧张的笑容，手里捧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
“您好！请问是路明非同学的家吗？我是卡塞尔学院的古德里安教授！”他说话语速很快，带着点神经质的兴奋，“冒昧打扰！我是来接他的！顺便带了点小礼物，是我们学院的特色甜品，蜂蜜蛋糕，希望你们喜欢！”
在他身后稍远一点的地方，还站着一个女孩。
那女孩穿着一件简单的红色短袖t恤，下身是牛仔裤和帆布鞋，身材高挑，皮肤白皙得晃眼。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一头暗红色的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发丝不羁地垂落在颊边。
她嘴里似乎还嚼着口香糖，一双灵动的眼睛带着几分好奇、几分打量，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聊，正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楼道和屋内的陈设。
她的漂亮极具攻击性，像一朵带刺的玫瑰，野性，鲜活，与古德里安教授的紧张和周围复古风的居民楼环境格格不入。
路明非听到动静走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古德里安教授，而是那个红发女孩。
刹那间，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有点闷，有点慌。一种莫名的、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仿佛在哪里见过，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他就那样愣在门口，看着那个女孩，忘了说话。
乔薇妮的目光在古德里安和那个女孩身上扫过，尤其是在女孩身上停留了片刻。她侧身让开：“请进吧，古德里安教授。”她的语气平静，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们的到来。
古德里安教授几乎是雀跃地走了进来，将蜂蜜蛋糕放在桌上，然后迫不及待地转向路明非，眼镜片后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就是路明非同学吧！果然是一表人才！气质非凡！昂热校长特意指派我做你的导师！你放心，到了学院，我一定会好好指导你！屠龙方面我们学院的决对是世界一流的！师资力量……”
他滔滔不绝地开始介绍卡塞尔学院的种种好处，从图书馆的藏书量讲到餐厅的伙食，热情得让人插不上话。
路明非有些手足无措地应付着，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那个女孩。
她看起来和路明非年纪相仿，甚至可能更小一点，但那双灵动的、带着点猫一样狡黠和漫不经心的眼眸扫过来时，却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穿透力和……肆无忌惮的打量。
女孩似乎对古德里安的演讲毫无兴趣，她慢悠悠地晃了进来，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像个巡视自己领地的猫。但视线最后又回到自己的身上。
她的眼神直接而大胆，上下打量着路明非，从头到脚，毫不避讳。那目光里没有恶意，却带着一种让路明非无所适从的审视，仿佛要把他里外看个透亮。
路明非被她看得头皮发麻，移开了视线，控制自己不再看他。
女孩似乎觉得他这反应有点有趣，嘴角微微向上弯了一下，露出一个介于嘲讽和玩味之间的笑容，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痞气。她吹了个小小的泡泡，“啪”一声轻响，又缩了回去。
“哦！对了对了！”古德里安教授终于从他的学院推广中暂时抽离，像是才想起什么，连忙指着那红发女孩介绍道，“这位是陈墨瞳，也是我们学院的学生，比你高一级。这次……呃……顺便一起来欢迎新同学！”古德里安教授连忙补充介绍，语气有些含糊其辞。
诺诺这才懒洋洋地开口，声音清脆，带着点天然的慵懒和随意：“你好啊，师弟。”她打了个招呼，但那语气听起来更像是“哟，新来的。”
“你好……”路明非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
诺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然后就不再看他，反而将目光转向了一直沉默观察的乔薇妮，笑容变得稍微……正经了一点？“阿姨好。”
乔薇妮微微颔首，语气平淡：“你好。”她似乎对这个女孩的出现并不意外，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热情或排斥。
古德里安教授搓着手，看看路明非，又看看乔薇妮，脸上堆着笑：“那……乔女士，您看……明非同学这边……如果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们学院的飞机已经在待命了，随时可以出发……”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带着试探。毕竟上次昂热校长亲自出马似乎都没能直接拿下。
乔薇妮沉默了片刻，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路明非的心也提了起来。
最终，乔薇妮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释然。她看向路明非，眼神复杂：“明非，这是你最后反悔的机会了。你自己决定吧……”
路明非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扫过热情洋溢的古德里安教授，扫过那个漂亮得极具侵略性、又让他莫名在意的红发师姐诺诺，最后回到母亲那双含着千言万语却最终选择放手的眼睛上。
他知道，这道门，终究是要跨出去了。
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我跟你们去。”
古德里安教授瞬间喜形于色，几乎要跳起来：“太好了！太好了！明智的选择！路明非同学，你绝对不会后悔的！卡塞尔学院将为你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诺诺挑了挑眉，似乎对这个结果毫不意外，只是又吹了个泡泡，意味不明地轻笑了一声。
乔薇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沉静的坚决。她看着古德里安，一字一句地说：
“我已经昂热申报，重回执行部。接下来我们将同行一段时间。”
古德里安教授愣住了，笑容僵在脸上：“乔女士，您的意思是……”
乔薇妮挺直了背脊，那一刻，她身上不再是那个温柔的母亲，而是隐隐透出了当年执行部精英的锋芒：
“我以‘执行部专员’的身份，重返卡塞尔学院任教区。我会和他一起去芝加哥。这一点，我已向昂热校长说明。”
她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终究，还是无法完全放手让儿子独自去面对那个风暴中心。哪怕是以另一种身份，她也要陪在他身边，尽她所能，为他抵挡明枪暗箭。
诺诺在一旁看着这一幕，饶有兴致地眨了眨眼，似乎觉得这发展比预想的要有趣得多。
尘埃，似乎暂时落定。
路明非最终选择了那条命定的道路，而乔薇妮，也选择以她的方式，再次踏入那个她一度试图远离的世界。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落在路明非身上，却仿佛带着不同的温度。他看了一眼门口的教授，又看了一眼身边目光坚定的母亲。
前路未知，吉凶未卜。
但这一次，他不再只是被动地被命运推着走。
他深吸一口气，迈出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