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哗哗的水流声中，被切割成细碎而漫长的片段。
周芷宁站在浴室门口，手中那片剃须刀片的冰冷触感，此刻成了她与世界唯一的、真实的连接。氤氲的热气从敞开的门内涌出，带着潮湿的暖意扑在她冰冷的脸颊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她心底那冻彻骨髓的寒意。她的目光越过蒸腾的水雾，落在已经注满大半的浴缸上。清澈的热水微微晃动着，倒映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像一只沉默的、等待吞噬的眼睛。
一切都安排好了。
水是温的，不会太快失温，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完成该做的事情。锋利的刀片，可以确保过程……不那么拖沓。锁上的房门，能给她争取到最关键的、不被干扰的时间。阿香刚才被她的样子吓到，应该不敢立刻上来打扰。而祁夜……他今天下午有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通常至少需要两到三个小时。
完美。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甚至开始思考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要不要脱掉衣服？算了，太麻烦。水会不会漫出来？也许会，但那已经与她无关了。祁夜回来看到会是什么反应？愤怒？失望？还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也好。这样，对大家都好。
她向前迈了一步，踏进了潮湿温热的水汽中。浴室地面有些滑，她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冰凉的瓷砖墙面。镜子被水雾模糊，只映出一个扭曲朦胧的影子，看不清表情。
她走到浴缸边，看着那一池晃动的、泛着微光的热水。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竟让她感到一丝……诡异的安慰。就像母亲子宫里的羊水，是回归，是终结，也是解脱。
她抬起拿着刀片的手，对准了自己左手手腕上那道淡化的旧疤。她记得上次的痛楚，记得血液涌出时那滚烫的触感，记得随之而来的、沉重的疲倦和……短暂的平静。
这一次，会更干净，更彻底。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用力下压的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猛地从卧室方向传来！
那不是敲门声，而是某种沉重物体猛烈撞击硬木门板的可怕声响，仿佛有失控的野兽在用身体冲撞牢笼！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伴随着门锁结构扭曲、木屑崩裂的刺耳噪音！
周芷宁浑身剧烈地一颤，手中的刀片“叮”一声掉落在瓷砖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猛地回头，看向浴室门外。
谁？！
阿香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气！更不敢这样撞门！
难道是……
“周芷宁！！！”
一声暴怒到几乎撕裂的、带着极度恐慌的咆哮，穿透了厚实的门板，如同惊雷般炸响在卧室，也狠狠砸在了周芷宁的耳膜上！
是祁夜！
他怎么回来了？！会议呢？！他怎么会……
没等她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又是一声更加猛烈的撞击！
“轰——！”
卧室的门，那扇厚重的、实木的、本应坚固无比的门，在某种可怕力量的连续撞击下，门框处的结构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声，整扇门板向内猛地弹开，重重地撞在墙壁上，又反弹回来，摇摇欲坠！
一个高大、浑身散发着暴戾和疯狂气息的身影，如同飓风般冲了进来！
祁夜的头发有些凌乱，额角甚至有一处不明显的擦红，可能是撞门时留下的。他昂贵的西装外套不知所踪，衬衫领口被扯开，袖子高高挽起，露出肌肉紧绷、青筋微显的小臂。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深邃难测、或冰冷或灼热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是足以毁灭一切的暴怒，是刻入骨髓的恐慌，还有一种周芷宁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疯狂！
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扫过空无一人的卧室，然后，死死地锁定在敞开着的、热气氤氲的浴室门口，锁定在僵立在那里、脸色惨白如纸的周芷宁身上！
他的视线，在她空荡荡的手上，在她脚边不远处那枚闪着寒光的剃须刀片上，在那已经放满了热水的浴缸上……急速掠过。
每一个细节，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上！
“周、芷、宁——！”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喉咙深处挤出她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裹挟着雷霆之怒，和一种近乎实质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丧失了所有理智的猛兽，几步就跨过了卧室的距离，冲到了浴室门口。浓重的水汽和暖意扑面而来，却丝毫无法化解他周身散发的、能将空气冻结的寒气。
他一把抓住周芷宁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瞬间痛呼出声，感觉骨头都要被捏碎！他毫不怜惜地、几乎是粗暴地将她猛地从浴室里拽了出来，踉跄着跌倒在卧室柔软的地毯上。
“你想干什么？！啊？！”祁夜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她，里面燃烧着熊熊怒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被背叛的痛楚，“回答我！你他妈的到底想干什么？！”
他的咆哮声震得周芷宁耳膜嗡嗡作响。她跌坐在地上，手腕传来剧痛，被他前所未有的暴怒和可怕的模样吓得浑身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刚才那种决绝的平静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本能的恐惧和一片空白的茫然。
“我……我……”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能惊恐地看着他，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看着我！”祁夜猛地蹲下身，双手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面对自己。他的脸离得很近，她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密布的血丝，看到他因为极致愤怒而微微扭曲的英俊面孔，看到他额角暴起的青筋。
“我让你看着我！”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却更加危险，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颤音，“是不是我最近对你太好了？嗯？是不是我给你那一点点该死的空间和自由，就让你觉得，你又可以了？又可以随心所欲，想走就走了？！”
“我没有……我没有想走……”周芷宁哭着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
“没有想走？”祁夜猛地松开一只手，指向浴室方向，指尖都在颤抖，“那是什么？！那满缸的水是什么？！地上那刀片又是什么？！周芷宁，你当我瞎吗？！你当我是什么？！一个你可以随意愚弄、随意践踏的傻瓜吗？！”
他的质问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痛。那不仅仅是愤怒，更是一种被最深信任（尽管这信任扭曲）之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再次推向绝望深渊的、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为你做的那些……那些我他妈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改变……我顶着压力跟老头子对抗……我小心翼翼怕刺激到你……我甚至学着去相信你那套‘试试看’的鬼话……”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哽咽，“结果呢？结果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在我刚刚觉得……觉得也许真的可以不一样的时候……你就用这种方式，再来捅我一刀？！”
他看着她惨白的脸，看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水，看着她眼中那熟悉的、空洞的绝望，一股灭顶的无力感和恐惧，终于压垮了他一直强撑的暴怒外壳。
那支撑着他所有强势、所有掌控、所有偏执的支柱，仿佛在这一刻，轰然倒塌。
他抓着她的手，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看着她，眼中的赤红风暴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破碎的绝望和……茫然。
“为什么……”他低声问，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芷宁……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做……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肯留下来……才肯……好好的？”
最后几个字，几乎轻不可闻，带着一种脆弱的、近乎哀求的颤抖。
周芷宁怔住了，忘记了哭泣，忘记了手腕和肩膀的疼痛，只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这个总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霸道偏执得令人窒息的祁夜……此刻，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像一个被彻底击垮的战士，赤红着眼睛，用那样茫然、那样绝望、那样……卑微的语气，问她到底要怎么做。
他甚至……没有再用“你必须”、“我不允许”这样的字眼。
他问她，要“他”怎么做。
巨大的震撼，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周芷宁。她看着他眼中那清晰的、滚动的、最终无法承载而骤然滑落的……泪水。
一滴。
滚烫的，沉重的，砸落在她冰凉的手背上，烫得她心脏狠狠一缩。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这个强大到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这个将她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又投入另一个囚笼的男人，这个刚刚还暴怒如狂狮的男人……此刻，竟然……在她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崩溃地哭了。
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压抑到极致的、从灵魂深处渗出的痛苦和绝望，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
他依旧抓着她的肩膀，但力道早已松了，那双手，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他低着头，宽阔的肩膀垮塌下来，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支撑，只剩下无尽的脆弱和悲伤。
“别这样……芷宁……我求你了……”他哽咽着，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别再用这种方式惩罚我……别离开……我真的……受不了了……”
周芷宁的心，被这从未见过的、彻底崩溃的祁夜，和他那滚烫的眼泪，狠狠击中了。
所有因请柬而生的羞耻、绝望、自我否定的念头，所有觉得“结束是对大家都好”的“清醒”认知，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尖锐、更沉重的情绪彻底覆盖——那是她对他，造成的、无法想象、也无法弥补的伤害。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可此刻她才无比清晰地看到，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每一次滑向深渊的尝试，都像一把同样锋利的刀，狠狠地、反复地捅进这个看似无坚不摧的男人心里，将他同样拖入绝望的深渊。
他们不是施害者与受害者。他们是两个同样破碎的灵魂，在黑暗的泥沼中互相撕扯，互相伤害，却又……谁也离不开谁。
她对他造成的痛苦，原来一点都不比他对她造成的少。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沉溺于自我毁灭的混沌。
“祁夜……”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碰他潮湿的脸颊，触手一片冰凉湿滑。
祁夜浑身一颤，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向她。那双总是深邃锐利的眼眸，此刻红肿着，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脆弱、痛苦和……一丝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
周芷宁的眼泪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绝望。
“对不起……”她哭着，主动伸出手，环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带着泪水湿意的颈窝，“对不起……是我不好……我再也不这样了……我保证……”
她的拥抱很轻，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清晰。
祁夜的身体僵住了，随即，更加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猛地收紧手臂，将她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地抱进怀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化作青烟消失。
他不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她，将脸埋在她的发间，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她的发丝和衣领。
两人就这样，在满地狼藉的卧室里，在破碎的门框旁，紧紧相拥，痛哭失声。
为彼此承受的痛苦，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擦肩而过，也为这扭曲关系中，第一次如此赤裸、如此绝望、却又如此真实地，触碰到了对方灵魂最深处的伤痕和……依赖。
许久，祁夜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但抱着她的手臂，依旧没有丝毫放松。
他在她耳边，用嘶哑到极点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誓言，又如同最卑微的祈求：
“周芷宁，你听好了……你的命，是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连伤害自己都不可以。如果……”他顿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离开……那就先杀了我。”
周芷宁在他怀中，浑身一震。
然后，她更紧地回抱住了他，在他沾满泪水的颈边，用同样嘶哑却无比坚定的声音，轻轻回应：
“好。”
（第二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