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岛的最后一夜，在一种沉滞的静谧中度过。窗外海浪依旧，星光依旧，但室内的空气却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弥漫着离别的怅惘和回归现实的沉重压力。周芷宁躺在床上，听着规律的海浪声，却再也无法像前两晚那样轻易入睡。祁夜在隔壁房间，没有任何声响，但她能感觉到那种透过墙壁传递过来的、无声的紧绷。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他们便起来了。早餐吃得简单而沉默，如同来时一样乘游艇离开。海上的晨风格外清冽，吹散了最后一丝度假的慵懒。周芷宁站在甲板上，看着那座美丽的岛屿在视野中越来越小，最终变成海平面上的一个绿点，然后彻底消失。心中那片被海风吹开的缝隙，似乎也在缓缓闭合。
回到别墅时，正值午后。阳光炽烈，城市的喧嚣和燥热扑面而来，与海岛的宁静清新形成了鲜明到残忍的对比。别墅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样子，华丽，冰冷，井然有序，像一座等待主人归来的精致监狱。
祁夜一进门，便重新披上了那身无形的铠甲。他脸上的疲惫尚未完全消退，但眼神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锐利和冷静，甚至比离开前更加深邃，仿佛在海岛短暂松懈后，蓄积了更多的力量和决心。他几乎没有停留，将周芷宁的行李交给阿香后，只简短交代了一句“好好休息”，便径直走进了书房，关上了门。
很快，隐约的、密集的电话会议声和键盘敲击声便从门缝里传出来，带着一种不容打扰的、高压的节奏。
周芷宁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和窒息。海风、阳光、沙滩、星空……那三天的一切，此刻回想起来，美好得近乎虚幻，像一场偷来的、短暂的梦。而现在，梦醒了，她回到了原地，甚至可能面临比离开前更加严峻的处境。
阿香体贴地过来询问她是否需要吃点东西，或者先回房休息。周芷宁摇了摇头，她什么也不想吃，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她慢慢走上楼，回到自己的卧室。房间被收拾得一尘不染，床单是新换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但不知为何，却让她感到一种陌生的冰冷。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庭院里被精心修剪却毫无生气的灌木。同样的阳光，照在这里，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在海岛时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一点点平静和微弱的希望，在这熟悉而压抑的环境中，迅速溃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无力感和一种……近乎绝望的认命。
她果然，还是只适合待在这个笼子里。外面的世界，哪怕是短暂的美好，也不属于她。
下午，她试图去画室，想用那套小水彩涂画一下记忆中那片蔚蓝的海。但拿起画笔，面对白纸，脑中却一片空白。海的颜色，天空的颜色，沙子的颜色……明明那么清晰，此刻却混合成一团模糊的、令人烦躁的灰蓝。她画了几笔，觉得丑陋不堪，烦躁地扔下了笔。
晚饭时，祁夜没有出来。阿香说先生还在忙，让她先吃。周芷宁对着满桌精致的菜肴，毫无食欲，只勉强喝了几口汤。餐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刀叉碰撞瓷盘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她想起了在海岛露台上，两人并肩看着夕阳吃晚餐的情景。虽然话不多，但至少……不孤独。
而现在，那种熟悉的、被遗弃在世界之外的冰冷感，又回来了。
夜里，她毫无意外地失眠了。药物的嗜睡副作用似乎在环境变化后有所减弱，或者，是心绪的剧烈动荡压过了药效。她睁着眼睛，在黑暗中听着别墅里各种细微的声响——空调出风的呼呼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还有……书房方向，似乎从未彻底安静过。
她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窗帘。城市的夜空被霓虹染成暗红色，看不见星星。她忽然无比怀念海岛那片低垂的、璀璨的星河。
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开门声，然后是脚步声，走向主卧的方向。是祁夜结束工作了？她下意识地退回床上，闭上眼睛装睡。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祁夜走了进来。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走到床边。周芷宁能感觉到他站在床边，目光落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一种她难以形容的沉重。
他没有躺下，而是转身又走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他去了哪里？回书房？还是……
周芷宁心中那点微弱的期待（或许期待他能像在海岛最后一夜那样，只是安静地待一会儿）落空了，只剩下更深的冰凉。他连共处一室都不愿意了吗？是因为压力太大，还是……厌倦了？
各种消极的念头开始不受控制地涌现。她觉得自己的存在，此刻对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个需要分心照看的、令人烦躁的累赘。
第二天，情况依旧。祁夜早早出门，深夜才归，即使在家，也几乎全部时间待在书房。和周芷宁的交流仅限于早晚例行公事般的询问，语气平淡，眼神疏离，仿佛海岛那几天的温和陪伴从未存在过。
周芷宁的情绪在这种持续的冷落和巨大的心理落差中，不断下滑。她开始更加沉默，吃得越来越少，睡眠也变得更差。林医生的视频咨询，她勉强应付着，但那些关于“记录三件小事”、“寻找微小成就感”的建议，在她听来苍白无力。在这样令人窒息的环境里，她能找到什么“成就感”？
第三天下午，周芷宁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胸闷和烦躁。别墅里安静得让她耳朵嗡嗡作响，窗外的阳光白得刺眼。她需要一点声音，一点……不那么僵硬的东西。
鬼使神差地，她想起了别墅后院的恒温游泳池。那是祁夜当初为了“完善设施”而建造的，但她从未使用过，甚至很少靠近。她不喜欢水，母亲去世后，她对任何可能带来窒息感的东西都有种潜意识的恐惧。
但此刻，那种对清凉和流动的渴望，压倒了对水的恐惧。也许……泡在水里，能缓解一些这无处不在的憋闷？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走向后院。游泳池是标准尺寸，池水在午后阳光下泛着剔透的蓝光，微微波动着。周围是高大的绿植，形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空间。
周芷宁在池边的躺椅上坐下，脱掉了鞋袜，将脚浸入水中。冰凉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但确实带来了一丝清醒。她看着自己苍白的脚踝在水中微微晃动，荡开一圈圈涟漪。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水面上洒下晃动的光斑。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起了海岛沙滩边清澈的海水，想起了脚踩在细沙上的感觉。
一种冲动忽然攫住了她。
她想更彻底地浸入水中，想感受那种被清凉包裹、暂时隔绝外界一切的感觉。她站起身，犹豫了一下，还是脱掉了外面的罩衫，只穿着里面简单的吊带裙，慢慢从扶梯步入了泳池。
水慢慢漫过小腿，大腿，腰际……冰凉的感觉包裹上来，确实驱散了一些燥热和烦闷。她不会游泳，母亲只在她很小的时候教过她最简单的漂浮，后来便再无机会。她只是沿着池边，双手抓着扶手，慢慢在水中行走，让水波轻轻拍打身体。
起初是舒服的。水的浮力让她感觉身体变轻了，那种无处不在的沉重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她闭上眼，仰起头，感受阳光透过眼皮的暖意和水流的抚摸。
渐渐地，她试着松开一只手，仅用另一只手抓着池边，让身体更多地在水中漂浮。一种久违的、近乎失重的感觉，让她感到一丝微弱的、陌生的自由。
也许……可以再放开一点？
这个念头带着危险的诱惑。她松开了另一只手，身体立刻失去了依附，在水中晃动了一下。她有些慌乱，连忙想重新抓住池边，但脚下踩空，池底比想象中深，她瞬间失去了平衡！
“唔！”一口水猝不及防地呛入鼻腔和喉咙，火辣辣的刺痛感和窒息感猛地袭来！她惊恐地挥舞手臂，想要抓住什么，但身边只有滑腻的池壁和无处着力的水流！身体不受控制地下沉，耳朵里灌满了水，只剩下沉闷的咕噜声和自己心脏疯狂擂鼓般的巨响！
救……！
她想呼救，但一张嘴，更多的水涌入。眼前是晃动的、扭曲的蓝色光影，肺部像是要炸开般剧痛！恐惧，冰冷的、灭顶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意识！
不是蓄意的，不是计划好的，但这意外的溺水，却让她清晰地感受到了死亡的触角——冰冷，窒息，无助，身体和意识都在迅速剥离。
原来……是这样……
就在她的挣扎越来越微弱，意识开始模糊，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即将把她彻底吞噬的刹那——
“扑通！！！”
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砸入了水中，激起了巨大的浪花！
紧接着，一双结实有力的手臂，如同铁钳一般，猛地从背后环住了她的腰，用一股近乎蛮横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将她狠狠地从水下拉起！
“哗啦——！”
周芷宁的头猛地冲出水面，新鲜空气如同刀子般割入灼痛的肺部，她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鼻腔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
那双手臂紧紧箍着她，将她牢牢地固定在怀里，带着她迅速游向池边。她能感觉到身后胸膛传来的、同样剧烈的心跳和滚烫的体温，以及一种……近乎狂暴的颤抖。
是祁夜。
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她被连拖带抱地弄上了岸，瘫倒在冰凉的瓷砖地上，依旧咳得停不下来，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濒死的猫。
祁夜跪在她身边，双手用力拍打着她的后背，帮助她把呛入的水咳出来。他的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尚未平息的恐慌和怒气。
“咳……咳咳……”周芷宁终于缓过一口气，但浑身脱力，只能瘫软在那里，大口喘着气，眼泪混合着池水不停地流下来，不知道是因为呛咳，还是因为后怕。
祁夜停下了拍打，但他的手依旧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俯下身，湿透的头发贴在额前，水珠顺着深刻的脸部线条不断滴落，砸在她的脸上和颈间。他的脸色是一种骇人的苍白，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赤红一片，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是暴怒，是恐惧，是失而复得的疯狂，还有一种周芷宁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后怕！
“你……”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剧烈的颤抖，“你他妈的在干什么？！”
周芷宁被他眼中的骇人风暴吓住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惊恐地看着他，眼泪流得更凶。
“回答我！”祁夜猛地低吼，抓着她肩膀的手又收紧了几分，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谁让你一个人来泳池的？！谁让你下水的？！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我要是晚来一秒……晚来一秒……”
他说不下去了，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的赤红更加骇人，那里面除了愤怒，更深的是一种几乎将他吞噬的、灭顶的恐惧。他不敢想，如果他刚才没有因为一份文件需要她之前整理的数据而去找她，如果没有发现她不在卧室和画室，如果没有听到后院隐约的水声和异常……后果会怎样！
周芷宁被他吼得浑身一颤，呛水的难受和后怕的委屈交织在一起，让她终于哭出声来：“我……我只是……觉得闷……想……想泡泡水……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她的解释苍白无力，带着哭腔，更显得脆弱不堪。
祁夜死死地盯着她，看着她惨白的脸上不断滚落的泪水和惊恐的眼神，看着她湿透后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曲线的裙子，看着她微微颤抖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心中那股狂暴的怒气和恐惧，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无尽的、冰冷的后怕和一种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疲惫。
他松开了抓着她肩膀的手，但那双手却依旧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猛地将她拉进怀里，用尽全力抱住，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融为一体，再不分离。
他的拥抱紧得让周芷宁几乎喘不过气，湿透的衣服紧贴在一起，传递着彼此的体温和心跳。她能感觉到他身体同样在剧烈地颤抖，甚至比她抖得还要厉害。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耳畔，带着压抑的、破碎的哽咽。
“不许……再有下次……”他在她耳边，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誓言般的决绝，“听到没有？周芷宁……我不许……你再这样吓我……”
周芷宁被他抱在怀里，感受着他前所未有的、近乎崩溃的颤抖和那脆弱到极致的语气，心中那片冰冷的荒原，仿佛被这滚烫的拥抱和泪水，狠狠地烫了一下。
她没有挣扎，也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深深埋进他同样湿透的肩窝，放任自己在他怀中，同样颤抖着，无声地流泪。
劫后余生，不止是身体的。
更是两颗在恐惧和绝望中，再次被狠狠撞到一起、遍体鳞伤却又不得不紧紧相依的灵魂。
夕阳的余晖洒在湿漉漉的两人身上，在瓷砖地上投下紧紧交叠的影子。
游泳池的水面，渐渐恢复了平静，只有微微的涟漪，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危机，从未发生。
（第二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