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搬进干部楼,周玉芬感觉自己的生活就像是换了天地。
以前在永安巷,住的是低矮潮湿的平房,邻里之间虽然也热络,但说来说去都是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谁家又多扯了二尺布,谁家又换了几斤棒子面,偶尔还会因为一点小事拌嘴。
特别是那个王寡妇,嘴碎得很,以前没少明里暗里地嘲讽她家。
现在可不一样了。
住进了宽敞明亮的三室一厅,家里有暖气,上厕所都不用去外面的公共茅厕,拧开水龙头就有哗哗的自来水。走在楼道里,碰到的都是厂里的科长、主任,人家见了她,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周大姐”。
这种被人尊敬的感觉,是周玉芬以前想都不敢想的。
而这一切,都是她儿子林振带来的。
她现在在仓库当保管员,工作清闲,每天就是登记一下出入库的零件,核对核对账本。仓库里的同事们对她都格外客气,尤其是主任王桂香,简直把她当亲姐妹看待。
每天上班,听着同事们用羡慕的口气谈论着自己的儿子,周玉芬心里就跟喝了蜜一样甜。
“哎呀,玉芬,你家林工可真是了不得!听说昨天又露了一手,把宣传科那个进口的幻灯机都给修好了?”
“可不是嘛!我听我们家那口子回来说,生产科的张科长,牛气了半辈子,在林工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直接被发配去管废品了!真解气!”
“要我说啊,玉芬你就是有福气,生了这么个文曲星下凡的好儿子!以后啊,你就等着享福吧!”
每当这时,周玉芬总是谦虚地摆摆手,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小孩子家家,瞎折腾”,可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
这天下午,周玉芬刚从仓库下班回家,正准备做饭,门外传来了敲门声。
她打开门一看,门外站着一个四十多岁,体态微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卡其布上衣的女人。
周玉芬认得她,这是厂长杨卫国的爱人,孙秀英。
“孙大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周玉芬又惊又喜,连忙把人往屋里让。
厂长夫人亲自上门,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玉芬妹子,我没打扰你吧?”孙秀英笑呵呵地走了进来,一边打量着屋子,一边点头称赞,“你这屋子收拾得可真敞亮,真干净!”
“孙大姐快坐,我给您倒水。”周玉芬手脚麻利地擦了擦桌子,拿出了家里最好的搪瓷杯。
“别忙活了,我不渴。”孙秀英拉着周玉芬在沙发上坐下,从随身携带的布兜里,拿出了一团毛线和几根竹针,“妹子,我今天来,是想问问你,会不会织毛衣?”
“织毛衣?”周玉芬愣了一下,点了点头,“会是会一点,就是手笨,织得不好看。”
“会就行!”孙秀英一拍大腿,热情地说道,“我们这楼里几个家属,闲着没事,凑了个织毛衣小组。大家每天下午吃完饭,就聚在我家,一边织毛衣,一边说说话,热闹热闹。我看你刚搬来,一个人也闷得慌,就想叫你一块儿来玩玩。”
周玉芬心里一热。
她知道,这是厂长夫人主动向她示好,想拉她进她们的圈子。
干部家属的圈子!
这在以前,是她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那……那敢情好啊!就是我手笨,怕给大姐们添麻烦。”周玉芬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嗨,这有啥麻烦的!都是自家姐妹,谁还笑话谁不成?”孙秀英把手里的毛线塞到周玉芬手里,“这团毛线你先拿着,是给你家小夏织的。你要是哪里不会,我们教你!就这么说定了啊,待会儿吃完饭,你就上我家来,三楼,门开着的就是。”
孙秀英为人爽朗,做事也干脆,不给周玉芬拒绝的机会,说完就站起身告辞了。
周玉芬拿着那团柔软的毛线,心里暖洋洋的。
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团毛线,更是一份认可,一份接纳。
晚上吃完饭,林浩初和林夏在西屋写作业,林振在自己屋里画图纸,周玉芬安顿好一切,怀着一丝忐忑和期待,敲开了三楼厂长家的门。
屋里已经有好几个女人了,周玉芬都认识,有楼下刘副科长的老婆,有对门赵副科长的老婆,还有几个也是厂里其他干部的家属。
大家正围坐在一起,一边织着手里的毛活,一边说说笑笑,气氛很是热烈。
“哎呀,玉芬妹子来了!快坐快坐!”孙秀英一见她,立刻热情地招呼。
刘科长的老婆最是机灵,立马站起来,搬了个凳子放在孙秀英旁边,还给周玉芬递上了一杯热茶:“周大姐,快坐这儿,这儿亮堂。”
“就是就是,周大姐你可算来了,我们可盼了你好久了。”赵科长的老婆也凑趣道。
她们的热情,让周玉芬有些受宠若惊。
她拘谨地坐下,拿出了孙秀英给的毛线,学着大家的样子,开始起针。
“周大姐,你家林工真是咱们厂的大宝贝,听说这次接待外宾的事,杨厂长都交给他全权指挥了?”一个家属开口问道,话头一下子就引到了林振身上。
“是啊,杨厂长说了,这事儿啊,就得让林工这样的年轻人来干,脑子活,点子多!”孙秀英一边熟练地织着毛衣,一边笑着说,“你们是没看见,这两天厂里那个变化,啧啧,跟换了个新厂似的!我们家老杨回来,嘴都快咧到天上去了,一个劲儿地夸林工有本事。”
“那可不!我听我们家老刘说,林工那脑子,就跟咱们不一样,跟安了个计算机似的!一张图纸拿出来,就把生产科那个老顽固张科长给治得服服帖帖!”刘科长的老婆与有荣焉地说道。
周玉芬听着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自己的儿子,心里比吃了人参果还舒坦,嘴上却还是那套说辞:“嗨,他就是个孩子,爱瞎琢磨。厂里的事,还得靠杨厂长和各位领导把关呢。”
她这谦虚的态度,更让孙秀英高看一眼。
这林家,不光儿子有出息,当娘的也是个明事理、不张扬的。
大家聊着聊着,话题就从厂里的整顿,聊到了这次要来的外宾身上。
“哎,秀英姐,你听说了没?这次来的,不光是中东那边的客户,好像还有几个毛熊人?”赵科长的老婆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道。
孙秀英点了点头,手里的活没停:“嗯,是有这么回事。我听老杨提了一嘴,说是外事办那边安排的,陪同过来的,叫什么技术交流。”
“技术交流?”刘科长的老婆撇了撇嘴,“我看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们不管不顾撤走了,这次来,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这话一出,屋子里的气氛顿时有些凝重。
周玉芬的心,也“咯噔”一下,揪了起来。
毛熊人?
还是来搞“技术交流”的?
她虽然不懂什么技术,但从大家的话里话外,也能听出这事儿不简单。
她仿佛已经能想象到,一群金发碧眼的“老大哥”,围着自己的儿子,用听不懂的话,指指点点,吹毛求疵的场景。
“应该……应该没事吧?”周玉芬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担忧,“咱们的拖拉机不是全省第一吗?技术是过硬的。”
孙秀英看出了她的担忧,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放心吧,妹子。有你家林工在,什么场面镇不住?那些老毛子要是敢找茬,林工肯定有办法对付他们。咱们就别跟着瞎操心了,相信林工就行。”
话是这么说,可周玉芬心里的那块石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
儿子虽然有本事,可毕竟才二十岁,那些可都是外国的专家啊!万一……万一儿子应付不来,被人欺负了怎么办?
这天晚上,周玉芬第一次失眠了。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毛熊老大哥”和“技术交流”这几个字。
她忽然觉得,儿子站得太高,也未必全是好事。
站得越高,风就越大啊。
她轻轻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隔壁房间。
那里的灯还亮着。
儿子,肯定又在为厂里的事熬夜了。
她心里又是骄傲,又是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