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议事厅宋晦箭步出列，脸上烧着病态的亢奋：
“臣查实，苏明澈私结三皇子，暗通款曲，语涉悖逆！其心可诛，其罪当诛九族！”
厅内嗡声炸开：
宋晦高举手中一册卷宗，封皮赫然印着“闽浙船厂督造纪要”朱砂印记。他翻开内页，指向一处朱笔批注——字迹遒劲，确是苏明澈手书无疑。那批注旁，粘贴着一角残破泛黄的纸片。
纸片边缘焦黑卷曲，显然是焚烧未尽之物，其上墨迹虽模糊，却依稀可辨“龙骨需硬，乘风破浪”字样。
“铁证如山！”宋晦声音拔高，指尖点在那粘贴的焦黄纸片上，“苏明澈批注‘龙骨需硬’，而兵部失窃密档残片竟有禁忌语与此严丝合缝！此乃私窥禁中、图谋不轨之铁证！”
“更甚者！”宋晦声音陡然转厉，“其西南赈灾时随行录事柳七，与采买战船龙骨用桉木的三皇子府清客往来密切！批注、采木、私会，诸般‘巧合’环环相扣，非结党营私、暗蓄异志而何？”
“苏参政”宋晦矛头直指苏明远，字字诛心，“你胞弟如此大逆！勾结皇子，窥探军机，图谋不轨！你做兄长的，可知情否？”
所有目光，利箭般集向殿门。
苏明远步履未停。青松般的脊背直面惊涛骇浪，眼神沉如寒渊，只在宋晦手中那粘连着焦黄纸片的卷宗上稍停。嘴角微扬，宛如洞穿一切的嘲弄。
“宋大人，”苏明远的声音瞬间压住满殿嘈杂，“好一番‘巧合’的‘铁证如山’！”他并未看向那卷宗细节，目光如炬，声音响彻大殿：
“京兆尹宋大人什么时候连兵部、工部的差事也一并兼了？残片真假何须验？天家若信我苏氏一门忠耿，此物纵使千真万确，亦是废纸一张。天家若不信——”
苏明远转过身，袍袖带风，手指向宋晦怀中那卷粘着“铁证”的文书，似乎要撕裂一切虚伪：
“便是传国玉玺盖在上头，亦是伪诏！”
所有目光，从惊疑转为愕然。宋晦脸上的亢奋凝固，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鸡。那几位老御史张着嘴，呵斥之词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兵部尚书脸色煞白，额角渗出冷汗。
苏明远这番话，如惊雷炸响，直接将宋晦精心炮制的“铁证”踩在脚下，更将矛头指向了皇权的信任与猜忌本身。
这不是在辩证据，这是在叩问帝王心术，是在拷问这场构陷背后的真正推手——是宋晦？还是……更高处的意志？
宋晦被这直指核心的诘问打得措手不及，愣了一瞬才找回声音，色厉内荏地反驳：
“苏明远！此案涉及兵部、工部不假，但此案龙骨采买涉案地点在京畿重地，我身为京兆尹自当依法查办！你…你血口喷人！竟敢妄议天心，其心可诛！”
苏明远根本不理会宋晦，他转向一直闭目养神的宗政毅，深深一揖，声音转为沉痛：
“宗政公，宋晦所呈，非为证苏明澈之罪，实乃试天家对太子、对三殿下、对我苏氏一门之信任何在？今宵小之辈，借几片来历不明的故纸，捕风捉影之流言，编织罗网，非仅欲陷我胞弟于死地，更是以‘勾结皇子’之名，行离间天家骨肉、动摇国本之实。其心之毒，甚于蛇蝎。其行之恶，当诛九族！下官恳请宗政公明鉴，彻查构陷之源，非为苏氏一门，实为社稷安危，为太子殿下清正视听，为陛下涤荡妖氛。”
苏明远心中明白，自己的这番话彻底跳出了“残片真伪”的泥潭，将宋晦的构陷上升到动摇国本、离间天家的政治高度，将苏明澈的个人安危与太子、三皇子的关系乃至皇帝的权威捆绑在一起。
殿内新党想要呵斥“攀扯太子”的声音，被这股凛然气势生生压了回去。
“够了！”宗政毅睁开眼。那双阅尽沧桑的眼，淡淡扫过宋晦的脸，又落在苏明远身上。
宗政毅抬了抬手，声音沉稳如山：“我身为宰相，自当为陛下肝脑涂地。苏参政护弟心切，忠勇可嘉。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天心深似海，非臣子可妄测。”
旋即，他转向宋晦，语气不容置疑：
“宋大人，京兆府所呈证物，干系重大，着三法司按律详勘，务求水落石出。若有疑点，自当明察秋毫。”
苏明远明白，宗政毅这番话，依旧是程序正义，未肯定宋晦，却也未否定苏明远的政治指控，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宋晦眼中灵光一闪，不敢再辩。
宗政毅目光再次定格在苏明远身上，语气转冷：
“苏明远！”
“臣在。”
“咆哮公堂，言辞僭越，妄揣天心——此风不可长，当罚。”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宋晦嘴角抑制不住地扯出狂喜的弧度。
宗政毅苍老的手缓缓抬起，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案几上划过。
“陛下已拟旨，苏明远即日免去参知政事之职，调任太常寺少卿。”宗政毅声音冷漠。
话音落下，他落在案前圣旨“太常”二字上的指尖并未抬起，反而一顿，目光看向苏明远，声线染上一丝幽邃：
“太常，掌国之仪礼、宗庙、典籍。旧档浩如烟海，尘封百年者不知凡几…”
宗政毅指尖在“太常”二字上若有若无地轻轻一点，目光与苏明远有一瞬的交汇，仿佛在传递某种讯息。
宗政毅微微一顿，“望尔沉心静气，细查故纸——或可…于微尘沙砾中觅得真章，于无声惊雷里…听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