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通技巧培训的余波尚未平息,那股强行被植入的、名为“规矩”的异样感,如同细小的冰碴,混杂在魔宗原本炽热而混乱的血液中,引发着阵阵不易察觉却真实存在的凝滞与刺痛。讲法堂内那场荒诞的演练,血影那僵硬而耻辱的“非暴力沟通”,苏怜影那带着玩味与探究的尝试,以及更多魔修离开时脸上的茫然与别扭,都成了某种信号。
一种秩序正在被强行建立,而旧日的阴影,绝不会甘心就此退场。
魔宗深处,一座倚靠阴煞地脉而建的洞府内。此地魔气森然,远比外界浓郁精纯,却带着一股陈腐的、仿佛千年未曾变动的死寂气息。洞府主人,正是刑堂三位实权长老之一,主管宗门古老戒律(虽早已形同虚设)的刘长老。
刘长老须发皆白,面容枯槁,一双深陷的眼窝中,眸子却亮得骇人,如同两点鬼火。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式魔宗长老袍,此刻正端坐在一张由整块黑曜石打磨而成的石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早已模糊的古老魔纹。
下首,坐着另外几位气息沉凝的身影。有战堂另一位以勇武和守旧着称的庞长老,有御兽堂的闫长老,甚至还有两位来自内务堂、平日不显山露水的老执事。他们无一例外,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与愤怒。
“诸位都看到了?”刘长老的声音沙哑,如同夜枭啼鸣,在幽暗的洞府内回荡,“那林飞小儿,如今是愈发肆无忌惮了!晨会口号,准则考核,如今竟还要我等去学那摇尾乞怜的沟通之术!魔宗立派之基,在于弱肉强食,在于快意恩仇!如此下去,魔将不魔,我等还有何面目去见历代祖师?”
庞长老猛地一拍石桌,震得桌上骨杯乱颤,他声如洪钟:“刘长老所言极是!那黑岩一介莽夫,如今倒成了什么‘标兵’,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还有那血影,被逼着去受那等奇耻大辱,我战堂儿郎的脊梁,都要被他林飞打折了!”
“何止是脊梁?”御兽堂的闫长老阴恻恻地接口,他手中把玩着一条通体碧绿的小蛇,“他搞那什么‘客户满意度’,还要我们对外讲‘诚信协作’,那我们御兽堂驯服魔兽的独门秘法,是不是也要‘诚信’地公之于众?他这是在掘我等安身立命的根基!”
内务堂的一位老执事叹了口气,语气带着忧惧:“此子手段凌厉,更有魔尊铁律在手,罗魇长老前车之鉴不远啊。我等若公然对抗,只怕……”
“怕什么!”刘长老厉声打断,眼中鬼火炽盛,“魔尊闭关,岂会事事由他胡来?他林飞靠的是什么?不过是那套绩效积分,用资源笼络了一帮见利忘义之徒!我等在魔宗经营数百上千年,门生故旧遍布各堂,根基岂是他一个外来小子能比?”
他站起身,枯瘦的身躯却散发出一股不容小觑的威势:“他林飞要立他的规矩,我们,就要让他知道,这魔宗,有些规矩,比他想象的要深,要沉!”
一场针对林飞及其推行的新规的“文化保守运动”,就在这阴暗的洞府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几日,魔宗内部暗流汹涌。
首先是在各堂口的晨会上,开始出现一种微妙的“软抵抗”。当领诵者喊出“诚信、协作、创新、奋斗”时,响应者依旧,但那声音中,却少了几分前几日被黑岩榜样和绩效刺激出来的热度,多了几分麻木与敷衍。尤其是以刘、庞几位长老麾下的堂口为甚。
其次,关于《行为准则》和“沟通技巧”的各种曲解与嘲讽的段子,开始在小范围内流传。
“听说了吗?‘诚信’就是抢东西前要先通知对方。”
“‘协作’就是打架的时候要排好队,一个一个上。”
“那‘创新’呢?”
“嘿嘿,‘创新’就是像血影大人那样,被人骂了还要问人家‘您看我还有哪些地方需要改进’?”
低俗的窃笑声在角落里弥漫。
更隐晦的,则是对林飞本人及其目的的质疑。
“他一个人族,为何如此热心改造我魔族?莫非是正道派来的细作,要阉割我魔族血性,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看他那套,就是想让大家都变成绵羊,方便他掌控!”
“魔尊陛下莫非是被他蒙蔽了?”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毒雾,无声无息地渗透着,侵蚀着那些本就摇摆不定的人心。
这一日,林飞在黑岩的护卫下,巡视到宗门大食堂——这是他所推行的“标准化管理”试点之一,旨在改善以往混乱无序、争夺食物的局面。
食堂内,弟子们正排队领取餐食,秩序看似井然。但林飞敏锐地察觉到,许多弟子在看到他时,目光迅速躲闪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安静,而非往日那种被强压下的躁动。
就在他走到食堂中央时,异变陡生!
一个身材高大、面容桀骜的战堂弟子,在领取到一份标注着标准分量的兽肉后,猛地将食盘狠狠掼在地上!
“哐当!”一声脆响,打破了食堂的寂静,汤汁与肉块四溅。
那弟子环顾四周,脸上带着悲愤与挑衅,运足魔元,声音如同炸雷般响彻整个食堂:
“这是什么狗屁分量!够塞牙缝吗?老子在战堂流血拼命,就换来这点猪食?还他妈要排队?魔宗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什么狗屁准则,什么诚信协作,能当饭吃吗?能让我等提升修为吗?!”
他怒吼着,一脚踢翻了旁边的桌椅,状若疯魔。
“就是!这分量根本不够!”
“修炼资源本就紧张,现在还搞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
“我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资源和力量,不是这些规矩!”
人群中,立刻有七八个声音跟着起哄,显然是早有预谋。更多的弟子则沉默着,观望着,眼神复杂。
黑岩勃然大怒,就要上前拿人。
林飞却抬手阻止了他。他平静地看着那个带头闹事的弟子,又扫过那些起哄和沉默的面孔,最后,目光仿佛穿透了食堂的墙壁,望向了刘长老洞府的方向。
他知道,这不是简单的闹事。这是一次试探,一次来自保守派的、凝聚了多日不满的反弹。
他们不敢直接冲击铁律,便选择在这最基层、最关乎弟子切身利益的地方发难,试图动摇新规的根基,点燃更多人心中的不满。
那带头弟子见林飞没有立刻发作,气焰更盛,指着林飞吼道:“林掌律!你倒是说说,你这套规矩,除了让我们束手束脚,除了让血影大人那样的强者受辱,除了搞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到底有什么用?!”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飞身上。
林飞缓缓走上前,无视了脚下狼藉的食物和那弟子喷溅的唾沫星子。他没有回答那弟子的问题,而是弯腰,从翻倒的食盘旁,捡起了一块沾满灰尘的兽肉。
他拿着那块肉,看着那弟子,平静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隶属战堂哪一部?”
那弟子被他平静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毛,但依旧梗着脖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战堂第三部,屠烈!”
“好,屠烈。”林飞点了点头,将那块脏污的兽肉递到他面前,“你说分量不够,那这块肉,你现在,能吃下去吗?”
屠烈一愣,看着那块沾满尘土和汤汁的肉,脸上露出嫌恶之色:“这……这都脏了!”
“脏了,就不能吃了?”林飞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力,“你既然口口声声说要资源,要力量,为何连一口沾了灰的肉都嫌弃?你所谓的魔道悍勇,连这点‘不洁’都无法忍受吗?”
屠烈张了张嘴,一时语塞。
林飞不再看他,转而面向食堂内所有弟子,声音清晰地传开:
“规矩,不是让你们忍饥挨饿,恰恰相反,是为了让有限的资源,发挥最大的效用,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能在秩序下,公平地获得他应得的一份!”
他扔掉了那块脏肉,目光锐利如刀。
“有人告诉你们,规矩是束缚。但他们没有告诉你们,没有规矩的混乱,才是最大的不公!才是让强者通吃,弱者连残羹冷炙都分不到的根源!”
“你们想要力量?可以!但力量,不是靠混乱和内斗得来的!是靠秩序,靠协作,靠将所有人的力量拧成一股绳得来的!”
他猛地抬手,指向食堂外,指向整个魔宗:
“质疑规矩?可以!拿出你们的本事,在规矩之内,用你们的‘奋斗’,用你们的‘创新’,去赢得更多的资源,去证明你们的价值!而不是在这里,用砸烂自己饭碗的方式,来彰显你们那可笑的‘勇武’!”
一番话,掷地有声,说得屠烈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说得那些起哄者哑口无言,也说进了许多沉默弟子的心里。
“黑岩。”
“在!”
“将屠烈带回刑堂,按扰乱公共秩序、损坏公物论处,扣罚当月全部绩效积分,禁闭十日。其余起哄者,一并带走,查明主从,依规处置!”
“是!”
黑岩立刻带人上前,如同拎小鸡般将屠烈等人制住,拖了出去。这一次,再无人敢出声阻拦。
林飞站在一片狼藉的食堂中央,看着周围神色各异的弟子们。
他知道,刘长老的反弹,绝不会就此结束。这仅仅是一个开始。
新旧观念的碰撞,利益的重新分配,注定将伴随着激烈的冲突与阵痛。
但他眼神依旧坚定。
这魔宗的规矩,他立定了!
这场文化的战争,他奉陪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