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锦绣苑里的热闹早达到了高潮。刀光剑影在演武场边此起彼伏,拳风带起的气浪掀翻了两盏灯笼,惹得围观人群一阵哄笑。酒香混着汗味,在夜风里蒸腾出一股江湖独有的粗粝气息。
可在这片喧腾之中,林知文依旧坐在那儿,像一潭深水,静得反常。
他没动筷子,也没喝酒,只守着那杯新换的清茶,指尖轻轻搭在杯沿,仿佛在等什么。青衫素净,发带微松,整个人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偏偏被扔进了最吵的市井。
目光早就不知道在他身上来回扫了多少遍。
有好奇的,有轻蔑的,也有纯粹看热闹的。那些话,像苍蝇一样绕着耳朵打转:
“他真能引天劫?我咋瞧着像病书生?” “文道?怕不是给陈小虎那种废材撑腰的吧?” “你看他,连个笑脸都没有,装什么清高?”
石破天坐在高席上,酒喝得半酣,眼角一瞥,见林知文仍那副不声不响的样子,心里就来气。他朝身边跟班赵干使了个眼色,赵干立刻会意,咧嘴一笑,站起身来,故意拍了两下巴掌:
“哎——诸位!诸位且安静一下!”
声音又亮又冲,一下子压过了乐声和叫好声。连正在对练的两个武者都收了招,转头看过来。
赵干站得笔直,脸上堆着笑,可那笑里藏着刺。他拱手一圈,朗声道:“今儿个百花会,真是群英荟萃!我等粗人,舞刀弄枪,图个热闹,说白了,也就是耍把式助兴,上不得台面。可咱们雪月城,偏偏出了一位真正的‘高人’——林小师叔!”
他顿了顿,特意把“高人”两个字咬得又重又滑,引得四周一阵低笑。
“谁不知道,林小师叔是开创‘文道’的大人物?天劫都为他劈开,文章能动天地!咱们这些舞棍弄棒的,平日里只会打打杀杀,哪懂什么风雅?”他一边说,一边朝林知文的方向抱拳,动作夸张得像唱戏,“今儿个良辰美景,酒也喝了,舞也看了,若没一首好诗压席,岂不白费了这大好时光?”
他话锋一转,笑得更殷勤了:“小师叔文采冠绝天下,一篇《雪月赋》让多少人彻夜难眠。不如就请小师叔即兴赋诗一首,让我等也开开眼,沾点文气?总不能……让我等一直以为,文道就只会帮人打通经脉吧?哈哈哈!”
最后一句,笑得放肆,也刺得狠。
全场静了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对!请小师叔作诗!” “来一首!让我们也见识见识!” “光坐着算什么本事?写一个!”
起哄声此起彼伏,大多是年轻武者,脸上全是看好戏的神情。他们不懂诗,也不在乎诗,他们就想看林知文出丑——看他怎么从那张安静的脸上挤出尴尬,看他怎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逼得说不出话。
苏芷柔坐在女宾席,指尖一紧,琴弦“铮”地一声断了。
她没出声,只是低头看着断弦,眉心微蹙。她知道,这是冲着林知文去的杀局。即兴作诗,本就极难,更别说在这吵闹喧天的宴席上,四面八方全是等着挑错的眼睛。她想开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若替他解围,只会让他更被动。
可她没闲着。
她悄悄从袖中取出一方素绢,蘸了点茶水,在案上轻轻写下两个字:“黄河”。
然后,她故意将绢帕落在地上,侍女弯腰去捡,她顺势一踢,帕子滑出几尺远,正好落在林知文案前。
林知文低头,看见那湿了一角的绢帕,上面两个墨迹未干的字,微微一顿。
他抬眼,远远望向苏芷柔。
她正低头整理断弦,仿佛什么都没做。
可他知道——那是她给的“引子”。
他嘴角极轻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释然。
主位上,司空长风脸色沉了沉,目光扫向赵干,带着几分不悦。可他没说话。这种场合,他若出面,反倒显得林知文不堪一击,需要城主庇护。
百里东君依旧抱着酒坛,可眼神早就亮了,像看一场好戏即将开场。
而李寒衣,一直没动。
她坐在角落,一袭白衣如雪,连发丝都未曾乱过。她没看赵干,也没看司空长风,只静静望着林知文。她想看的,不是诗,而是他如何面对这满堂的轻蔑与围攻。
她见过太多人被逼到墙角时的反应——或怒,或惧,或强撑体面。可林知文,从头到尾,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是放下了茶杯,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点,像在确认水温。
然后,他缓缓抬头。
全场的喧闹,竟在这一瞬间,不知不觉地低了下去。
他没站起来,只是依旧坐着,青衫在风里微微晃动。他目光扫过赵干那张得意的脸,扫过石破天幸灾乐祸的笑容,最后落在满堂宾客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缕清泉,穿透了所有嘈杂:
“既然诸位有此雅兴……那林某,便献丑了。”
没有推辞,没有抱怨,甚至没有一丝波动。就这么轻轻一句,像风拂过水面,却让所有人的心头一震。
李寒衣眸光微闪。
她没想到,他应得这么干脆。
不是被迫,不是勉强,而是——主动接招。
她忽然觉得,这场戏,可能和她想的不一样。
林知文缓缓抬眼,目光掠过案上的酒杯,掠过那些还在喘气的武者,掠过满园灯火与花影。他的眼神很静,却像藏着雷。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陡然拔高,如惊涛破岸: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一句,如惊雷炸在众人耳边。
赵干脸上的笑僵住了。
石破天手里的酒杯一抖,酒洒了一襟。
满堂宾客,瞬间死寂。
连风都停了。
只有那句诗,像一道金光,劈开了这满堂的喧嚣与轻蔑,直直钉进了所有人的心里。
——这不是诗,是战书。
而林知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