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这一声,像从九霄之外劈下的惊雷,炸得锦绣苑里一片死寂。
不是谁在念诗,倒像是天地自己开了口。那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所有喧闹——乐声、笑语、刀剑相击的脆响,全都被这一句生生截断。仿佛真有一条巨河自云间倾泻,挟着万钧之势,轰然撞进每个人的心里。
空气里忽然有了水汽,湿漉漉的,像是站在黄河壶口边,迎面扑来的雾气。有人下意识摸了摸脸,以为是夜露,可抬头一看,天色晴朗,月华如练。
全场都傻了。
林知文仍坐在那儿,青衫未动,可整个人却像变了。他缓缓抬起手,端起那杯一直没碰的酒,仰头一饮而尽。酒液顺着他下颌滑落一滴,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放下酒杯,眼神亮得吓人,像是有火在烧。
紧接着,第二句来了: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这一句,比上一句更沉,更冷。
刚才还只觉得气势磅礴的人,忽然心头一紧。那些年过四旬的长老、执事,手里的酒杯都差点没拿稳。他们不是没见过生死,可从没人用这么短短十几个字,把“老”这个字写得这么狠——早上还是满头黑发,晚上就白如霜雪,像被时间狠狠扇了一巴掌。
主位上,司空长风猛地攥紧了扶手,指节发白。百里东君的酒壶停在半空,一滴酒落在案上,也没察觉。
李寒衣坐在角落,指尖微微一颤。
她不是被诗句打动,而是——**她感觉到了**。
那股从林知文身上散发出来的“东西”,不是内力,不是真气,而是一种更虚无缥缈、却又真实存在的力量。它像风,却能吹动人心底最深的恐惧与感慨;它像光,却能照见人一生的起落浮沉。
她终于明白,什么叫“文道”。
不是写文章,不是讲道理,而是——**以文载道,以声引势,直指本心**。
林知文站了起来。
他这一站,整个院子的气场都变了。刚才那个安静得近乎孤僻的青衫书生,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又带着诗人的狂气。
他举起空杯,对着满堂宾客,声音陡然拔高: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话音未落,异象顿生!
天上那轮明月,竟像是被他这一句唤得亮了几分。清辉如练,丝丝缕缕垂落,竟在那空杯之中,凝成了一汪琥珀色的酒液,香气四溢,带着月光的清冷与酒的醇厚。
有人倒抽一口冷气。
“这……这不是幻术吧?”
“文气引动天地共鸣……他真的做到了……”
林知文仰头,将那杯“月华酒”一饮而尽,朗声大笑: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笑到“还复来”三字时,他周身竟浮现出点点金光,如碎金洒落,又似万千铜钱自虚空中浮现,旋即化作流光倒卷,重归他体内。那不是幻觉——好几个武道高手都感知到了能量的波动。
“这怎么可能?!”石破天猛地站起,脸色铁青,“内力还能这么用?”
没人回答他。
因为林知文已经接着吟了下去: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这一句,豪气干云。他手臂一挥,仿佛真有整只烤羊、整坛美酒凭空出现。众人只觉心头一热,仿佛有股热血从脚底直冲头顶,连那些原本冷眼旁观的,都忍不住想举起酒杯,跟他痛饮一场。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像是在唤千年之前的知己。好几个年轻弟子,竟不由自主地端起了酒杯,手还微微发抖。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他没真唱,可那股气势,已如歌般在众人心里响起。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愿醒!”
这一句,像一记重锤,砸在那些权贵心上。他们突然觉得,手里攥着的权势、案上摆着的珍馐,忽然就没了滋味。什么钟鸣鼎食,什么荣华富贵,在“长醉不愿醒”面前,都显得那么轻。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他声音低了些,却更沉。那是一种看透世情的孤独,却又用“饮者”二字,把孤独酿成了酒,一口喝下。
他顿了顿,忽然看向主位上的司空长风,嘴角一扬,带着点调侃: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司空长风一愣,随即失笑,摇头道:“好你个林知文,还跟我要酒?来人!把城主府藏的那坛‘醉仙酿’抬上来!”
全场哄笑,可笑里带着敬。
林知文却没停,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万古愁”三字,如惊涛拍岸,久久不绝。
刹那间,天穹震动,风起云涌。不是天劫,却比天劫更摄人心魄——那是天地在回应他的诗,回应他心中的那股不平与豪情。
园中百花,竟在深夜里齐齐绽放,花瓣上凝着露水,香气浓得化不开。连假山石缝里的老藤,都抽出了新芽。
诗成,天地共鸣。
全场静得落针可闻。
赵干站在那儿,脸白得像纸。石破天攥着拳头,指节发青,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苏芷柔眼眶微红,轻轻点了点头。
李寒衣终于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场中。她没说话,只是走到林知文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只青瓷小杯,轻轻放在他案上,又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
“你不是要酒吗?”她声音清冷,却不再疏离,“这杯,我请你。”
林知文看着她,微微一笑,举杯相敬。
就在这时,掌声如雷,轰然炸响。
有人喊:“再来一首!”
有人哭着说:“我……我好像明白了。”
还有人跪在地上,对着林知文的方向,深深叩首。
可林知文没再开口。
他只是站在那儿,酒杯在手,衣袂微动,像一尊从诗里走出来的神只。
——这一夜,无人再敢轻视“文道”。
掌声如潮,灯火通明的锦绣苑内,人声鼎沸,可林知文却仿佛置身于一片静湖中央。他微微闭目,深吸一口气,将体内翻涌的文气缓缓归于丹田。那场惊天动地的吟诵,耗的不只是心神,更是灵魂的燃烧。
就在这喧嚣如沸的时刻,一道清影悄然行至他身侧。
李寒衣。
她未带剑,只执一壶青瓷小酒,两盏玉杯。月光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像覆了一层霜。她将酒壶轻轻置于案上,动作轻得如同怕惊了未散的诗魂。
“你不是要酒吗?”她声音清冷,却不再如寒铁,反而像月下溪水,沁着一丝温润,“这杯,我请你。”
林知文睁眼,望进她眸子里。那双素来如冰湖般沉静的眼,此刻竟映着一点灯火,微微摇曳。
他笑了,不是方才那狂放不羁的笑,而是一种极淡、极深的笑意,像雪落深谷,无声却动人。
“你终于肯喝酒了。”他轻声道,“我还以为,你这一生,只与剑为伴。”
李寒衣垂眸,为他斟酒。酒液入杯,清冽如泉,泛着微光。
“我曾以为,剑是唯一的道。”她顿了顿,指尖轻抚杯沿,“可今夜,我听见了另一种剑声——不在鞘中,而在诗里。”
林知文端起酒杯,与她轻碰。
“叮——”
一声脆响,如风铃轻摇,却压下了周遭所有喧嚣。
他饮尽杯中酒,缓缓道:“诗不是剑,可它也能斩人。”
“斩谁?”
“斩愚昧,斩麻木,斩那些以为权势、力量、财富就是一切的人。”他抬眼,目光如炬,“也斩——那些把自己锁在冰窟里,不敢动情的人。”
李寒衣身形微震。
她沉默片刻,忽然也饮尽杯中酒,动作干脆利落,一如她出剑。
“你可知,我为何从不饮酒?”她问。
林知文摇头。
“我娘死前,最后一句话是:‘寒衣,莫贪杯中物,情之一字,最是伤人。’”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自那以后,我便不再碰酒。怕一喝,就想起她,就破了心防。”
……
“可今晚……我破例了。”
她抬眼看他,**那一瞬,她的眼眸仿佛不再是寒潭静水,而成了月夜下裂开一道微缝的冰湖。**
**原本清冷如霜的瞳孔深处,泛起了一层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水光——不是泪,而是记忆被唤醒时,灵魂最柔软处泛起的涟漪。**
她望着林知文,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他,落在某个遥远而幽暗的角落。**那眼神里,有追忆的温柔,有压抑多年的痛楚,还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脆弱,像极寒之地悄然融化的第一缕雪水。**
**她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如同被风拂过的剑穗,细微却清晰。那一颤,像是在抵抗某种即将溢出的情绪,又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一切,是否真实。**
**瞳仁的焦距缓缓收拢,终于重新落在林知文脸上。那一瞬,冰封的冷意并未完全消散,却多了一层温润的底色,像月下青玉,冷中透暖。** 她的声音依旧轻,却不再有距离感:
“它该刻在碑上,传于后世。让千年之后的人,也知——曾有一个人,在这锦绣苑中,以诗动天,以情动地。”
“为什么?”
“因为你的诗里,有她的话。”她眸光微动,“‘与尔同销万古愁’——她也说过类似的话。她说,人这一生,最重的不是剑,是‘情’;最轻的不是酒,是‘愁’。”
林知文心头一震。
他忽然明白,为何她会在此时走近他。
不是因为诗有多惊人,不是因为文道有多玄妙——而是因为,**他吟出了她深埋心底的回响**。
他重新为她斟酒,手很稳。
“那这一杯,敬你娘。”他说,“也敬你——终于愿意,让心活一次。”
李寒衣望着他,良久,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那笑容如雪初融,冰裂微光。
她举杯:“敬你——让我听见了,诗里的剑,和剑外的情。”
两人对饮。
酒尽,杯空。
可谁都没有放下。
夜风拂过,花瓣纷飞。远处依旧喧闹,可他们这一角,却静得像一场梦的尽头。
良久,李寒衣轻声道:“林知文,你这首诗,不该止于今夜。”
“哦?”
“它该刻在碑上,传于后世。”她目光望向天际,“让千年之后的人,也知——曾有一个人,在这锦绣苑中,以诗动天,以情动地。”
林知文笑了,笑得坦荡,也笑得温柔。
“若真有那一日,我希望碑上写的不是‘诗仙’,而是——”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
“**‘与李寒衣,共饮于此夜。’**”
李寒衣一怔。
随即,她将酒杯轻轻扣在案上,转身离去。背影清冷,却不再孤绝。
只留下一句随风飘来的低语:
“……下次,我带自己的酒来。”
林知文望着她的背影,久久未动。
月光下,那两只空杯,静静并列,像两柄归鞘的剑,也像两颗终于相认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