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水小屋的日子,如同太湖的水波,平静而温润地流淌着。
谢玄捕鱼的技艺虽仍称不上娴熟,但至少渔网不再总是扭成一团,偶尔也能带回几条像样的收获。
萧玉镜则将这小厨房打理得越发得心应手,简单的食材也能变幻出令人食指大动的滋味。两人之间,那种历经生死、跨越遗忘后重新弥合的情感,在柴米油盐的浸润下,愈发显得厚重而踏实。
这日傍晚,夕阳将湖面镀成一片暖金色,村子里却比往日热闹了许多。年轻的渔家儿女们穿着虽朴素却浆洗得干净的衣裳,三三两两地朝着村尾那片开阔的河滩走去,欢声笑语随着晚风飘散。
“这是有什么喜事?”
萧玉镜正和谢玄在栈桥边收拾渔具,好奇地问道。
旁边路过的一个大婶笑着搭话:
“玉娘还不知道吧?今儿个是咱们村的‘小望月’,年轻人凑在一起弄个篝火会,热闹热闹!你和玄之也一起去瞧瞧呗!”
“篝火会?”
萧玉镜眼中泛起一丝兴趣的光芒。她在宫中见过最盛大的宴会,却从未体验过这种充满野趣与活力的民间聚会。她下意识地看向谢玄。
谢玄对上她期待的眼神,那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微微颔首:
“想去便去。”
河滩上,巨大的篝火已经熊熊燃起,跳跃的火舌舔舐着渐暗的夜空,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火上架着村里凑份子买来的肥羊,正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年轻的小伙子和姑娘们围着篝火坐成一个大圈,有的在说笑,有的在互相打趣,还有的已经按捺不住,随着不知谁敲响的简单鼓点,跳起了节奏明快、充满力量的舞蹈。
萧玉镜和谢玄的到来,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他们虽穿着粗布衣衫,但那出众的容貌和气度,在人群中依然如明珠般显眼。
村民们早已从苏老丈那里知晓了二人“来历不凡”,敬畏之余,更多的是好奇。
几个胆大的年轻人热情地招呼他们入座,递上用新鲜荷叶包着的烤羊肉和自家酿的、度数不高的米酒。
谢玄本能地不喜这般喧闹,但看着身旁萧玉镜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亮晶晶的、充满了新奇与愉悦的眼睛,便将那份不适压了下去,只是安静地坐在她身边,姿态依旧带着几分属于帝师的端方,与周遭肆意欢笑的青年们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高涨。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开始玩起了“击鼓传花”的游戏。
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在人群中飞快传递,鼓声骤停时,花落在谁手里,谁便要表演一个节目。
一时间,河滩上充满了善意的哄笑和叫好声。
有壮实的小伙子红着脸吼了一嗓子不成调的山歌,引来更大笑声;有羞涩的姑娘被推出来,扭扭捏捏地念了首情诗;还有顽皮的少年翻了几个不甚标准的筋斗……
当鼓声再次停下时,那朵略显残破的野花,不偏不倚,正正落在了——谢玄的手中。
全场瞬间安静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位平日里沉默寡言、气质清冷的“玄之大哥”身上。
谢玄拿着那朵花,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让他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表演节目?这比让他面对满朝文武的诘问还要令他无措。
“玄之大哥!来一个!”
“对啊玄之大哥!唱一个吧!”
“随便哼两句也行啊!”
年轻人可不管那么多,见他不说话,便纷纷起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连萧玉镜也忍不住掩口轻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想看看这位帝师大人如何应对这等“民间疾苦”。
谢玄深吸一口气,试图用他那惯常的、没什么温度的眼神让起哄声平息下去,可惜在篝火和米酒的作用下,这招失效了。起哄声反而更大了。
他无奈地看了一眼身旁笑靥如花的萧玉镜,后者正用眼神无声地鼓励他,还带着点看好戏的狡黠。
罢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手中的野花轻轻放在身侧的草地上,然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向任何人,目光似乎投向了篝火上方那片缀满星辰的夜空,又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了某个遥远的过去。
他开口了。
没有伴奏,没有预兆。清越而低沉的嗓音,如同玉石相击,又带着一丝古老的、仿佛从岁月深处流淌而来的沧桑感,在喧闹的河滩上清晰地响起: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
是《诗经·秦风·蒹葭》!
他唱的并非时下流行的任何曲调,而是一种极为古朴、甚至带着些微吟诵感的旋律。音节顿挫,意境悠远。那歌声并不激昂,却像月光下静谧流淌的河水,带着淡淡的忧伤和无尽的追寻,悄然浸润了每一个人的心田。
喧闹的河滩,不知何时彻底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那清越歌声在夜风中婉转回荡。
所有人都听得痴了。他们不懂这歌词里深奥的含义,但那旋律中蕴含的情感,那种求而不得、思之如狂的意境,却跨越了千百年,准确地击中了每个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而萧玉镜,在听到第一个音节的瞬间,便已怔住。
她呆呆地看着篝火旁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跳跃,给他清冷的气质镀上了一层温暖的辉光。他的眼神悠远,仿佛透过眼前的热闹,看到了芦苇摇曳的水岸,看到了那个永远追寻不到的“伊人”……
这歌声……
这旋律……
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熟悉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又猛地松开,带来一阵剧烈的、带着酸涩甜蜜的悸动!
她明明……应该是第一次听他用这种古老的调子唱歌。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底会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着“我听过!我一定在哪里听过!”?
一些极其模糊的、破碎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
……似乎是在一个极大的书房里,四面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一个清隽的少年背影,靠在窗边,低声吟唱着同样的曲调,窗外是纷飞的大雪……
……又似乎是在一片朦胧的月色下,有人在她耳边,用近乎叹息的声音,轻轻哼过这几个音节……
那些画面闪逝得太快,快得抓不住任何细节,只留下一种深沉入骨的、混合着悲伤与眷恋的情绪,在她心湖中剧烈地荡漾开来。
她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胸口,仿佛这样才能抑制住那狂乱的心跳。目光,却像是被磁石吸引,无法从谢玄身上移开半分。
他唱到了第二段,声音里那份追寻的执着与迷茫愈发深刻:
```
“蒹葭萋萋,白露未曦。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
萧玉镜的眼眶微微发热。她忽然间,好像有些明白了。明白了为什么过去十年,无论她如何热烈地追逐,他始终冰冷以对。并非无心,而是他的情,或许本就如同这歌中所唱,深沉、内敛,带着古老的克制与宿命般的忧伤,藏得太深,也太重。
他终于唱完了最后一段,声音渐渐低徊,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泛起的最后一圈涟漪,终归于寂静:
```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
歌声已落,余韵未绝。
河滩上依旧一片寂静。过了好几秒,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喝彩!
“好!唱得太好了!”
“玄之大哥!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一手!”
“这歌听着……让人心里又酸又软的……”
谢玄似乎这才从那种玄妙的状态中回过神来,面对众人的夸赞,他脸上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红晕,有些不适地微微颔首,便沉默地坐回了萧玉镜身边。
他一坐下,便察觉到萧玉镜的异常。她依旧维持着捂胸口的姿势,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跳跃的篝火,眼角似乎还带着未干的湿意。
“怎么了?”
他心头一紧,低声问道,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关切,
“可是不舒服?”
萧玉镜猛地回过神,对上他近在咫尺的、带着担忧的目光。篝火在他深邃的眼底映出两点温暖的光斑。那股强烈的悸动再次袭来,比刚才更加汹涌。
她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她只是将头轻轻靠在了他的肩膀上,汲取着他身上清冽而令人安心的气息,声音微不可闻,带着一丝颤抖: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唱得……真好听。”
谢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任由她靠着,手臂悄悄环上她的腰,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篝火的光芒将相拥的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细软的沙地上,交织在一起,再也分不开。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已远去。
萧玉镜闭上眼,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那古老而熟悉的歌谣。心底那个悸动的谜团并未解开,反而更加深邃。但她知道,有些答案,或许不需要急于探寻。只要他在身边,只要此刻的温暖真实,便已足够。
星火点点,渔歌暂歇,而心弦,已被悄然拨动,余音袅袅,萦绕在这太湖之滨的夜色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