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锋刃，割裂空气的尖啸，还有那面沉重玄黑的“萧”字帅旗轰然倒下的阴影——死亡的最后瞬间，并非漆黑一片，而是被这刺目的画面钉穿魂魄。缠绕脖颈的旗杆裹尸布般勒紧，楚明昭在窒息的边缘，眼瞳却死死锁在几步之外的男人身上。
镇北将军，萧凛。她的夫君，也是今日监斩官。
他玄甲肃杀，手中长剑并非斩向她的咽喉，而是高高扬起，悍然劈向矗立点将台中央的军旗！粗壮的旗杆应声而裂，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倒下的巨大阴影，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扉，瞬间吞噬了她头顶最后一丝天光。
就在那阴影彻底覆顶的刹那，一点微光却诡异地穿透了死亡的帷幕。
不是天光。
是萧凛那只紧握着剑柄、骨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就在军旗倒下的电光火石间，他掌心似乎微微一松，有什么东西飘落下来。一方素白绢帛，边缘染着一点刺目的、尚未干涸的暗红，像一朵绝望的花。绢帛在腥风中展开一角，露出两个墨色淋漓、力透纸背的字——“休书”。
落款处，赫然是……三年前？！
嗡——！
巨大的荒谬感混合着滔天恨意，在她意识彻底湮灭前轰然炸开！
……
“咻！”
刺耳的破空声，伴随着周遭压抑的嗤笑，硬生生将楚明昭从血海滔天的幻境里拽了出来。
阳光灼目，黄沙滚烫。
不再是阴森刑场，而是人声鼎沸的武举校场。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晒得校场夯实的黄土地蒸腾起一层扭曲的热浪。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兵器冰冷的铁锈味。
她正保持着张弓搭箭的姿势，双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手中是一张沉甸甸的柘木硬弓，粗糙的弓弦深深勒进指腹，带来清晰的痛感。身上的粗布短打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背上，勾勒出少年人刻意束紧后略显单薄的轮廓。
前方百步，箭靶的红心在热浪中微微晃动。
而自己射出的那支箭……此刻正软绵绵地斜插在离靶心足有丈余远的黄土里，尾羽无精打采地耷拉着。
“噗……楚家箭术？就这？” “怕是连弓都拉不满吧！” “白瞎了祖传的好弓！”
毫不掩饰的嘲笑从身后排队的考生中传来，针一样扎在耳膜上。
楚明昭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血色已被强行压下，只余一片冰封的死寂。她回来了。回到了女扮男装、顶着兄长“楚明”之名参加武举的校场射箭考核现场。回到了命运尚未滑向深渊的起点。
前世的一切，被休妻、被诬陷、被至亲之人亲手送上断头台的彻骨冰寒与恨意，此刻化作汹涌的暗流，在她四肢百骸里无声奔涌。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颈骨被军旗绞断的脆响，看到萧凛挥剑斩旗时眼中那深不见底的漠然。
“考生楚明！发什么呆！脱靶一次，尚有二矢！再不动手，以弃权论处！” 高踞点将台侧方考官席上的武官，不耐烦地用指节敲打着桌案，声音洪亮，带着一丝鄙夷。
楚明昭深吸一口气。滚烫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真实感。她强迫自己忽略周遭的聒噪，忽略点将台上那道……此刻正投注过来的、沉甸甸的审视目光。
那目光来自点将台中央主位。一身玄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冷峻深刻，正是镇北将军萧凛。他今日并非主考，只是“恰好”巡视至此。他端坐那里，指间把玩着一只空了的白瓷酒盏，目光沉沉地扫过场中每一个考生，最后，落在了那个射出离谱脱靶一箭的“少年”身上。
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像冰冷的蛇信，悄然舔舐过楚明昭的脊背，带着一种洞穿灵魂的审视。楚明昭握着弓的手指，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
前世，她便是如此，顶着这压力，心慌意乱，接连三箭尽数脱靶，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也彻底断送了武举之路，为后续的悲惨埋下了引线。
这一次……
就在她指尖即将松开弓弦，射出第二箭的瞬间——那支箭的轨迹在她眼中似乎骤然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缓慢。她能“看到”它软弱无力地划出弧线，再次偏离靶心，深深扎进那片嘲笑她的黄土里。
【警告：箭矢轨迹严重偏离，命中靶心概率低于0.1%。】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在她的脑海深处响起，清晰得如同耳语。
楚明昭瞳孔骤然收缩！什么声音？！
【检测到强烈时空回溯能量波动。】那声音继续，自顾自地陈述着，带着一种非人的漠然。【‘山河社稷图’系统绑定中……绑定完成。宿主：楚明昭。当前时空锚点：大胤承平十七年，武举校场。】
山河社稷图？系统？
未等她消化这诡异的信息，眼前视野猛地一变！校场、靶位、人群骤然虚化、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急速旋转、由无数光线和数据流构成的混沌虚空。虚空中，一张巨大、古朴、泛着微弱青铜光泽的卷轴缓缓展开一角。
卷轴之上，并非山水图画，而是此刻校场极其精细的立体模型！每一粒飞扬的尘土，每一张人脸细微的表情，甚至靶心红缨在风中的颤动幅度，都纤毫毕现！她射出的那支箭，在模型中正沿着一条刺眼的红色虚线轨迹滑向脱靶的终点。
【是否启用新手礼包技能：‘辕门射戟’（一次性）？】冰冷的机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倒计时：3…2…】
辕门射戟？楚明昭脑中瞬间闪过古战神吕布百步穿杨的传说。电光火石间，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这“系统”是仙是魔、是福是祸，一股源于前世濒死的不甘与此刻滔天恨意混合成的决绝力量，猛地冲上头顶！
用！
意念落下的刹那，一股沛然莫御的灼热洪流自虚空中的青铜卷轴奔涌而出，瞬间贯通她持弓的双臂！那沉重的柘木弓仿佛失去了所有重量，紧绷的弓弦在她指尖轻若无物。一股玄奥的力量牵引着她的手臂，微调着角度，目光所及，百步外的靶心红缨骤然在视野中放大、再放大，清晰得如同近在咫尺！
嗡——！
弓弦剧震！第二支箭离弦而出！
这一箭，不再是软绵无力的轨迹。它撕裂空气，发出尖锐到刺耳的厉啸！箭杆周围甚至隐隐卷起一圈肉眼可见的微小气旋！
时间仿佛被这一箭洞穿。
嗤啦——！
箭矢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靶心最中央的红缨！力道之猛，竟将整块靶子带得向后狠狠一仰！箭势犹自未竭，带着一蓬被穿透激射而出的红缨碎屑，如同燃烧的流星，越过靶位，跨越数十步的距离，狠狠钉向点将台！
笃！！
一声沉闷又惊心的巨响，震得整个点将台似乎都晃了一下。
那支羽箭，深深没入主考官面前的坚硬紫檀木桌案，尾羽犹自嗡嗡剧颤，距离主考官惊骇后仰的手掌，不足三寸！箭簇深深嵌入木中，箭杆上，一道清晰无比的刻痕在阳光下反射出冷硬的光——一个铁画银钩的“楚”字！
死寂。
方才还充斥着嗤笑与喧哗的校场，瞬间陷入一片冰封般的死寂。
所有的目光，都凝固在那支深深钉入紫檀木案、尾羽仍在颤抖的箭上，凝固在箭杆那个刺目的“楚”字上。方才的嘲笑声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喉咙，噎在每个人的嗓子眼里，化作一片倒抽冷气的嘶嘶声。
点将台上，主考官脸色煞白，僵在原地，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楚明昭缓缓放下弓。手臂肌肉因那瞬间爆发的巨力而微微痉挛，掌心被弓弦勒出的血痕正渗出细小的血珠，带来一丝尖锐的痛，却让她更加清醒。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支惊世骇俗的箭，也没有理会周遭死寂中无数道惊骇、探究、难以置信的目光。她只是微微侧过头，几缕散落的发丝被箭矢带起的劲风彻底削断，滑落肩头。这个动作，恰好将她左耳后一道寸许长、略显狰狞的旧疤，毫无遮掩地暴露在正午炽烈的阳光下。
那疤痕的形状，与三年前意外坠马身亡的楚家嫡子楚明，耳后那道疤，分毫不差！
点将台中央，一直神色淡漠、把玩着酒盏的萧凛，动作终于顿住了。他捏着白瓷酒盏的手指，指节因骤然用力而泛白，几乎要将那薄胎捏碎。他那双深不见底、古井无波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场中那个“少年”的身影，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微澜。
楚明昭面无表情，将沉重的柘木弓随手抛给一旁同样目瞪口呆的军械官，转身便走。束发的布带彻底散开，墨色长发披散肩头，衬得她侧脸线条在黄沙烈日下有种刀锋般的冷硬与孤绝。
她目不斜视，步履沉稳，径直朝着离场的通道走去。每一步，都踏在死寂的校场上，踏在无数道凝固的目光中，也踏在自己前世淋漓的血泊之上。
就在她即将穿过点将台下方阴影，迈入通道口时。
一道玄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横移一步，恰好挡在了狭窄的通道前方。是萧凛。他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主位，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此处。
两人之间，仅余一步之遥。
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冷冽松香与淡淡血腥气的压迫感，瞬间笼罩过来。前世刑场之上，他挥剑斩旗时，便是裹挟着这股气息，将她彻底推入深渊。
楚明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眼看他，仿佛面前只是一团碍事的空气。她侧身，准备从旁绕过。
就在两人身形即将错开的电光火石间——
锵！
一声极轻微、却足以令楚明昭全身血液几乎冻结的金属摩擦声响起！
萧凛腰间那柄从未出鞘的玄色佩刀，连同刀鞘，仿佛“无意”间随着他侧身避让的动作向后一摆。冰冷的鲨鱼皮刀鞘末端，不偏不倚，带着一股沉猛的暗劲，狠狠撞在了楚明昭腰腹左侧！
咚！
沉闷的撞击感传来。
一股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被撞击处炸开！那痛感如此熟悉，如此刻骨铭心——正是前世，在最后的城头血战，被他一剑贯穿的地方！
楚明昭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牙关紧咬才没闷哼出声。她豁然抬头，冰冷的视线如同淬毒的匕首，直刺萧凛眼底！
萧凛也正垂眸看着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深邃如寒潭，里面翻涌着太多楚明昭此刻无法理解、也不想理解的复杂情绪。探究？审视？一丝极淡的……了然的痛楚？亦或是更深的、冰冷的算计？那目光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仿佛要穿透这身粗布短打，穿透她精心伪装的男子皮囊，直抵她灵魂深处那个伤痕累累、名为“楚明昭”的存在。
他薄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
然而，楚明昭眼中只有一片冰封的杀意与恨火。她猛地一扯被撞歪的衣襟，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决绝，再不留半分余地，狠狠撞开他挡路的肩膀，大步冲进了通道的阴影里。
身后，那沉凝如实质的目光，依旧如影随形，死死钉在她的背上。
通道内光线昏暗，隔绝了校场上死寂的喧嚣和那令人窒息的目光。楚明昭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腰腹间被刀鞘撞中的地方，那幻痛依旧尖锐地撕扯着神经。
【警告！】脑海中，那个冰冷的机械音毫无预兆地再次响起，带着刺耳的警报声。【检测到关键人物‘萧凛’异常关注度！女子身份暴露风险提升至35%！请宿主谨慎应对！暴露惩罚：随机抹除一项已解锁技能！】
楚明昭抬手，狠狠抹去唇角因紧咬牙关而渗出的血丝，指尖冰凉。
她低头，被萧凛刀鞘撞歪的粗布衣襟凌乱地敞开着，露出一小片锁骨的肌肤。在那凹陷的阴影处，一点朱砂色的、形如猛虎獠牙的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若隐若现。
山河社稷图的虚影在她意识深处无声流转，校场的立体模型依旧清晰，点将台上，代表萧凛的那个光点，正转向她离去的通道方向，炽亮得刺眼。
前路，是尚未可知的金戈铁马，是步步杀机的朝堂权谋，是那个亲手斩断她前世的、如今却似乎洞悉了什么的男人。
她扯紧衣襟，将那道虎符胎记和所有的脆弱狠狠掩藏。
这一次，她手中的箭，绝不会再射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