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西将军贺兰德难得的庆功宴，设在了宫中规制最高的麟德殿。
殿宇巍峨，金碧辉煌的琉璃瓦映照着无数灯火，将殿内映照得亮如白昼。
身着华服的宫人垂手肃立，丝竹管弦之声悠扬而不喧闹，尽显皇家威仪。
皇帝高坐于龙椅之上，面容沉静，目光深邃地扫视着下方济济一堂的皇子、皇妃、宗室勋贵与文武重臣。
繁琐而庄重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赫兰德将军身着戎装，在礼官的唱喏声中上前觐见叩谢皇恩。
皇帝温言勉励，赏赐丰厚。殿内众人皆屏息凝神，唯有皇帝威严的声音与贺兰德沉稳的回应在殿中回荡。
秦灵与谢烬的位置在皇帝下手左侧靠前。秦灵穿了繁复的皇子妃宫装，端坐的姿态倒也优雅，只是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在低垂的羽睫下骨碌碌地转着。
趁着皇帝与赫兰德将军说话的间隙，她轻轻扯了扯身旁谢烬的衣袖。
谢烬微微侧身，不动声色地将耳朵凑近她。
“喂，黑芝麻汤圆，”
秦灵用气声飞快地说，眼睛飘向对面七皇子夫妇的位置——正好与他们相对，“快看快看，目标出现了！贺兰卓华，烈焰玫瑰进来了！”
谢烬顺着她隐晦的目光望去，只见后殿入口处，一位身着火红戎装的身影紧跟在父亲身后步入大殿。那抹艳色在满殿的雷同绸缎中显得格外扎眼，却也格外勃发，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的视线果然如秦灵所料，第一时间精准地投向七皇子谢承凛的方向。
秦灵继续用气声吐槽，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奋：“啧啧啧，七弟脸都僵了，看他握酒杯的手，青筋都爆起了！凌霜姐姐倒是稳如泰山……哦吼！贺兰小姐眼神扫过来了！那是什么来着？死亡凝视！情敌相见，分外眼红的标准开场！”
紧接着，贺兰灼华的目光在谢承凛身上短暂停留后，带着一种复杂难辨、仿佛被辜负又强压着火焰的情绪，猛地转向了谢成林身旁的苏林霜！那眼神锐利如刀，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敌意，仿佛在无声地质问：凭什么是你？
苏凌霜感受到了那极具攻击性的凝视，却也只是微微抬眼，平静地回视过去。她神色淡然，嘴角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那份沉静的气场与贺兰灼华外放的锋芒形成鲜明对比，空气中的火药味似乎瞬间浓烈了几分。
谢烬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同样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回应秦灵的八卦：“七弟的火气，看来还是喝少了清火茶。至于贺兰小姐，这眼神倒真是北边关的风范，够烈。”
他顿了顿补充道，“七弟妃这定力，倒也是真的好。”
秦灵被他的精准点评逗得差点破功，连忙用帕子捂住嘴，肩膀可疑地耸动了一下，低声道：
“明天的京城头条我都想好了：庆功宴惊现修罗场，烈焰玫瑰怒视七皇子妃，昔日情愫今安在？”
谢烬眼底笑意更深，不动声色地给她碟子里夹了一块她喜欢的点心：
“夫人想象力甚好。不过头条标题，还得看贺兰小姐接下来的动作。”
仪式告一段落，气氛稍显松弛，进入宴饮阶段。贺兰将军带着贺兰卓华向皇帝敬酒谢恩后，开始逐桌敬酒答谢同僚。
殿内恢复了低声的交谈和丝竹声，但无数道目光——包括大皇子谢怀明玩味的眼神、二皇子谢毅冷哼后露出的看好戏表情、三皇子谢景行饶有兴致的观望，甚至皇帝看似不经意的余光——都若有似无地追随着贺兰灼华父女的身影，尤其是那位行事作风与寻常规矩格格不入的贺兰小姐。
当贺兰灼华随父亲敬酒至皇子们这一区域时，气氛再次变得微妙起来。她跟在父亲身后，礼仪无可挑剔。
然而，当她走到七皇子夫妇席前时，那份压抑的敌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她敬酒的动作略显僵硬，目光掠过谢承凛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而当转向苏凌霜时，则完全是冰冷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排斥。
苏凌霜依旧从容举杯回敬，仪态万方，仿佛对方眼中的冰刀只是拂面清风。
谢承凛脸上挂着招牌式的温和笑容，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头疼。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几乎坐实了“旧情难忘、新欢对峙”的戏码，连秦灵都看得津津有味，低声对谢烬道：“完了完了，七弟后院要起火了。凌霜姐姐气场两米八，贺兰小姐的眼神能上人冻僵，夹在中间真是冰火两重天。”
然而，就在贺兰将军敬完酒，准备带着女儿转向下一桌时，贺兰灼华却脚步一顿。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竟脱离了父亲的轨迹，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中，目标明确、带着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气势，朝着——秦灵的方向大步走来！
殿内瞬间安静了许多，丝竹声仿佛都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贺兰小姐身上。连皇帝都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深意。
秦灵正捏着谢烬刚给她夹的点心，准备看七皇子夫妇的后续，不过被这突如其来的火力锁定，整个人都懵了。
她下意识放下点心，身体微微紧绷，眼神一暗：“找茬的？冲我来的？难道是因为我刚才看戏看得太明显？还是以为我好拿捏，也想拿我开刀？”
她脑中瞬间闪过几种可能，眼神带上警惕。
贺兰灼华在秦灵面前站定，无视了旁边谢烬瞬间变得深邃莫测的眼神。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她脸上绽放出的，竟是一种近乎狂热的、纯粹的、明亮的崇拜！
她对着秦灵规规矩矩、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将抱拳礼，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瞬间传遍了安静的大殿：
“清风郡主秦灵，我终于见到您了！”
这下，不仅秦灵彻底石化，整个殿内都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
贺兰灼华双眼亮得惊人，脸颊因激动而泛红，语气带着纯粹的兴奋与真诚：“小女子当初离京时，五皇子妃您还是快意恩仇的清风郡主！策马长街，英姿飒爽，不惧人言！卓华在离京的路上，一盏茶时间便已听闻您当街伸张正义、教训宵小的壮举，心中更是激荡不已，恨不得亲眼所见！”
她说着还忍不住激动地比划了一下，仿佛在模仿秦灵当初的英姿。
“今日得见，风采更盛往昔传闻！灼华心中，实在是……实在是激动难抑！冒昧前来，只想亲口和您说一声，您真是我心中的楷模！”
……
秦灵彻底懵了，嘴巴微张，手里的帕子差点掉地上。
快意恩仇？眼瞅楷模？这跟她预想的任何一个剧本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她下意识的眼神瞥向对面的苏凌霜，只见苏凌霜也难得露出了明显的惊愕，随即迅速垂下眼帘，端起茶杯。
秦灵分明看到她握着杯子的指尖用力得泛白，肩膀也在微微颤抖，显然是被这神转折刺激得努力在憋笑。
旁边的谢烬脸上的表情也十分精彩，从贺兰卓华走向秦灵时的冷冽审视，再到听完这番话后，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谬感和微妙的……不爽。
他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泛白，看着自家王妃被另一个女子用如此炽热目光盯着，眼神深邃了几分，带着点审视和不易察觉的……醋意。
殿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贺兰灼华这石破天惊的宣言给镇住了。这戏剧性的反转，让之前所有的铺垫都显得无比滑稽。
大皇子谢怀明脸上的玩味变成了错愕；二皇子谢毅的冷哼卡在了喉咙里；三皇子谢景行眼中也满是惊讶和玩味；就连皇帝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秦灵感觉自己的脸颊有点发烫。饶是她脸皮不算薄，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直白地表达崇拜，还是有点招架不住。
她清了清嗓子，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不可思议的迷茫：“嗯……那个……贺兰小姐过誉了。那个……你……你来找我，就就是为了说这个？”
她指了指自己，又下意识瞥了一眼对面脸色精彩纷呈的谢承凛和苏凌霜，以及身边醋意隐隐的谢烬，感觉这个世界有点魔幻——不是来找茬，不是来宣战，是来……追星？对象还是她？
贺兰灼华用力点头，眼神依旧亮得惊人，充满了真诚：“正是！灼华一直希望能像王妃娘娘一样，活得恣意潇洒，有力量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不惧流言！”
她说着下意识挺直了腰板，英气十足。
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纯粹热烈、将自己视为偶像的少女，秦灵心中的防备和错愕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啼笑皆非又有点被戳中萌点的感觉。
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之前的紧张氛围一扫而空，带着点无奈和真诚：“贺兰小姐，你这还真是让我……意外又惊喜！”
她顿了顿，笑容里多了几分促狭，“不过嘛，活得恣意点确实好。只是下次动手前，”
她压低了一点声音，带着点分享经验的狡黠，“记得挑个好点的兵器。鞭子好看是好看，但容易误伤友军。不妨试试板砖，快准狠！”
贺兰灼华一愣，随即眼睛瞪得更圆，仿佛听到了什么绝世秘籍，用力点头，一脸受教：“灼华谨记教诲！”
看着眼前这偶像与迷妹亲切交流的一幕，对面的苏凌霜终于忍不住，借着喝茶的动作，低低地、清晰地吐槽了一句：“很好，情敌变异成迷妹，这剧情走向够新奇。”
她旁边的谢承凛则一副“果然如此，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朝秦灵与谢烬那边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楷模，厉害。”
谢烬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他伸手，状似无意地替秦灵拢了拢鬓边一丝被风吹乱的碎发，指尖轻轻划过了她微烫的耳廓，声音低沉，仅容秦灵听清：“本王的王妃魅力，果然非同凡响。连边疆的烈焰玫瑰都为之折服。”
那酸溜溜的醋意几乎要溢出来了。
“咳。”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威压，瞬间让所有或惊愕、或探究、或看戏的目光都恭敬地垂了下去。
他放下手中的玉箸，目光缓缓扫过殿中定格般的众人，最终落在贺兰卓华的身上，以及她面前表情管理彻底失败、面颊绯红的秦灵身上。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带着惯有的深沉：“贺兰将军，令嫒这性子，倒真是随了你，耿直爽利，赤诚一片。”
他顿了顿，话锋微妙地一转，“五皇子妃当年在京中，也确实也是……别具一格。”
“小女年幼，心性率真，言语直白，惊扰了宴席，还望陛下恕罪！”
贺兰将军反应极快，立刻出列，躬身请罪，同时狠狠瞪了自家女儿一眼。
贺兰灼华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但她眼中只有对秦灵的崇拜，对父亲的警告只是缩了缩脖子，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秦灵。
皇帝摆摆手，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无妨。少年人义气，倒也给宴席添了几分生气。”
只是他目光转向秦灵，带着帝王的审视和一丝长辈般的调侃，“五皇子妃如今身份不同，昔日的快意恩仇也需更讲究些分寸。毕竟，皇家体面也是必要。”
秦灵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儿媳谨遵父皇教诲。”心里却疯狂吐槽：体面？我倒是想体面！您这位边关来的小迷妹，她不按套路出牌啊！
皇帝满意地点头，对着贺兰将军道：“贺兰爱卿教女有方。灼华一片赤诚之心，朕心甚慰。赐酒。”
“谢陛下隆恩！”
贺兰将军与贺兰卓华连忙谢恩。一场风波被化解。
丝竹声再起，只是无数道目光依旧在秦灵、贺兰卓华、谢承凛和苏凌霜之间来回逡巡，充满了八卦的余韵。
秦灵坐在座位上，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让她如坐针毡。她端起茶杯灌了一口，试图压下这份尴尬。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她清晰地感受到身边谢烬散发出来的低气压。
他看似在优雅地品酒，但秦灵知道——他不爽了，非常不爽。
那眼神看似平静，但偶尔扫过不远处仍旧用星星眼看着秦灵的贺兰灼华时，眼底深处那点冰碴子几乎要凝成实质。
他甚至不动声色地往秦灵那边挪了挪，几乎将她半个身子都挡住了，隔绝了大部分来自贺兰灼华方向的灼热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