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芳阁,上等厢房
夜间内烛影摇红,丝竹靡靡,秦灵慵懒地歪在主位上,指尖无意识的转动着空了的酒杯
菱荷与离幽分作两侧面前,精致的点心几乎未动
舞姫身姿曼妙的舞姿,正随着乐声翩然起舞,她们身着轻薄的鲛绡纱衣,在摇曳的烛光下若隐若现,腰肢如弱柳扶风,随着节拍款款摆动,水袖翩飞间带起阵阵香风
眼波流转,顾盼生辉,朱唇边噙着若有似无的媚笑,足尖点地旋转,如盛开的年华,每一个动作都带着刻入骨髓的柔媚与诱惑
“小姐……”
离忧看着秦岭强颜欢笑的模样,小声低语
菱荷也皱紧眉头,“您……”
“吃啊,你们也吃。”
秦灵猛地打断她们,脸上绽开了一个异常灿烂的笑容,抓起酒壶,又给自己斟满,“今朝有酒今朝醉,莫使金樽空对月,懂不懂?”
她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喉咙被灼的生疼,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酸涩
“左右……左右也没几天自在日子了”
她声音降低,那笑容如同脆弱的面具,在舞姬们柔媚入骨的舞姿映衬下,更显摇摇欲坠,眼底是浓的化不开的哀伤与迷茫
家……那个回不去的世界……才是她真正的家,只有虚假的浮华喧嚣才能暂时麻痹神经,让她忘却即将到来的牢笼
酒意渐渐上涌,秦灵眼前开始有些模糊,菱荷与离忧忧心忡忡,面前的酒几乎没沾唇
这时,领舞的那名歌姬一曲终了眼波流转,带着甜蜜的香风,如若柳般袅袅袅袅的走上前,作势的要依偎到秦灵西前撒娇
“公子~,让奴家……”
她微微俯首,露出颈肩,一抹雪白,眼神勾魂射魄
秦灵醉眼朦胧的看过去,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近乎虚幻的笑意
她微微歪头,用冰凉的扇骨轻轻挑起舞姬的下巴动作,带着几分纨绔子弟的轻挑,舞姬眼中瞬间盈满受宠若惊的欣喜,顺势将柔弱无骨的身体又贴近了几分。
然而,秦灵在那双写满讨好与期盼的仿佛盛满春水的眸子里,却看到了深不见底的卑微与身不由己的可怜——像一面镜子,映着花朝宴上那个被迫抉择,无力反抗的自己!
她眼神骤然一冷,笑意褪去,只剩下疲惫的漠然,手腕一翻,一锭银两,精准的落在舞姬面前的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下去!”
舞姬眼神一澿,而后正准备撒娇
秦灵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醉意,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冰冷。
“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舞姬脸上的媚笑僵住,看着秦岭眼中那片冰冷的深海,心头一颤,慌忙抓起银子,如同受惊的蝴蝶般陶冶似的退下了
房内靡靡之声未停,其他舞姬仍在翩翩起舞,眉眼如丝,秦灵却觉得无比烦闷
“离忧,菱荷让他们退下,你们也退下吧!”
她挥挥手,声音透着浓浓的倦怠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离忧与菱荷见她骤然低落的情绪,想起这几日她刻意放纵下的长颜欢笑,心中了然涌起阵阵心疼
两人默契对视,一眼无声地行了一礼,将歌姬也驱至门外,二人退到门外,如同两尊沉默的守护神
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喧嚣,秦灵颓然靠回,方才歌姬那卑微乞求的模样,与花朝宴上被迫“自愿”的自己重叠在一起,化作锋利的针,狠狠扎进心口
她颤抖着手,又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仰头灌下辛辣的液体,划过喉咙,却冲不散那灭顶的无力感
“呵!……”
她低低的笑声带着自嘲,可笑着笑着,滚烫的泪水,却毫无征兆的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砸到冰冷的酒杯上,委屈,不甘,恐惧,对未知命运的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击垮了强撑的堤坝
压抑呜咽,终于冲口而出,她再也控制不住,像个迷路的孩子般,将脸深深埋进臂弯,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泣不成声
那精心打扮的纨绔伪装,那没心没肺的笑容,在这一刻彻底粉碎,只剩下一个在命运洪流中无助挣扎的灵魂。
门被砰地撞开,楚宴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是压不住的兴奋和看好戏的促狭。
“了不得了,了不得了。”
他夸张地拍着桌子。
“兄弟,我刚从群芳阁那出来,你猜我撞见谁了?你的准新娘——清风郡主秦大小姐,嘿,女扮男装那叫一个俊俏,包了顶好的厢房,左拥右抱听小曲儿!”
谢烬执笔的手悬在半空,一滴浓墨拍的落在宣纸上,晕开一片阴翳。他眼神深沉不见波澜
“世子,慎言”
楚宴凑近折扇,敲着手心,绘声绘色
“我亲眼所见,点了一溜顶尖的舞姬,那酒喝的,啧啧,海量,啧啧”
“不是兄弟我危言耸听,也再不去瞧瞧,明儿个京城头条就是你五殿下绿云盖顶了”
眼底闪过幸灾乐祸
谢烬放下笔指尖,无意识的摸索着冰凉的玉扳指,秦灵这几日的放纵,他有所耳闻,但公然去群芳阁寻欢作乐,这……确实越过了他预想的界限,寒芒如刀锋般掠过他的眼底
“带路。”他起身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楚宴乐颠颠的引路,熟门熟路的避开旁人,直达那间灯火通明,丝竹靡靡的上等相房
刚到门口,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女子哭声便穿透门扉,带着令人心悸的绝望感,楚宴脸上的笑瞬间冻结,谢烬眉头紧锁,直接推门而入
楚宴紧随其后,踏入预想中的风流快活荡然无存,只见秦灵蜷缩在宽大的主位上,精心模仿的纨绔男装,此刻像一层滑稽又讽刺的伪装
她哭得浑身颤抖,妆容被泪水冲刷的一片狼藉,露出底下苍白脆弱的底色,像个被全世界抛弃无处安放的游魂
谢烬平常波澜不惊的眼底,第一次掠过,清晰的惊愕,印象中那个狡黠灵动,仿佛永远一生反骨,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狐狸
此刻静缩在宽大的椅子里,像一只被暴风雨打湿,瑟瑟发抖的雏鸟,哭的撕心裂肺,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上前单膝半跪在秦灵面前,修长有力的手指,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扶住她颤抖的肩膀
“灵儿”
他声音低沉,试探性的问
“告诉我,谁欺负你了?”
秦灵茫然地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眼睛红肿。
看清眼前人士谢烬那压抑的委屈和愤怒,仿佛找到了宣泄口,声音非但没有停止,反而骤然拔高变成
“呜哇——是你们,你们都欺负我!”
秦灵像只被逼急的小兽,毫无章法地握紧拳头,捶打着谢烬的胸膛,力道不重,却充满了控诉
“为什么要逼我?我根本不属于这里,我想要回家过了几日……过几日就要被关进金丝笼子里了。一辈子困在那四四方方的后院,为什么?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为什么要拿我的自由和幸福变成你们的筹码?为什么你们要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爱和心愿来捆绑住我?我讨厌你们,讨厌这里的一切!”
“什么是我?为什么……我……要面对这些算计和吃人……的眼神?讨厌……讨厌这个……让人看不懂也……逃……不脱的鬼地方”!
楚宴,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自觉的退了出去,带上房门,将空间留给里面的两个人
秦灵的哭喊字字泣血带着最后的混乱与绝望的清醒
谢烬沉默的承受着,她毫无力度的捶打,深邃的眸底闪过一丝探究的精光,随即被更深沉的晦暗掩盖。
他并不急于反驳或追问,只是任由她发泄,宽厚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稳定的一下下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盖过她的呜咽:
“哭够了!”
待她气息稍平,哭声转为断续的抽咽,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上位者天然的令人不得不凝神的力量
“听着,秦灵”
他凝视着她,泪痕狼藉的脸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混乱的表象
“本王娶你,非为囚你,清风二字,既是你的封号,在五皇子府亦可作为你之写照。”
他指尖微抬,仿佛在勾勒那里无形自由
“你想观山览水,自有良驹骏马,欲寻市井之趣,无人敢阻你脚步,便是如镇国公府那般,招猫溜狗,掀了王府的瓦……”
他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近乎冷烈的弧度
“只要你有那本事,且后果自负,本王亦不会将你拘于方寸之地。国公府如何纵你?王府便如何容你。”
“至于牢笼……”
他微微倾身,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和绝对的自信
“那是对无能者的桎梏,本王的女人如果连这点自在都挣不来,岂非笑话?”
然而,此刻被酒精和巨大情绪淹没的秦灵,根本听不进任何道理,只是固执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破碎的一语
“回家……回……我要回家,我……想要回家”
谢烬小心翼翼的伸手想将她倒横抱起,可就在双臂即将合拢的瞬间,他动作顿住了
最终,他改换姿势,一手稳稳浮住她不盈已握的腰肢,另一手扶住她的手臂支撑着她软绵无力的身体,半扶半抱的将秦灵带离了这个浮华喧嚣之地,
夜风微凉,吹散了厢房内甜腻的熏香马车静静停在群芳阁后门谢烬小心翼翼的将哭累了,意识昏沉的秦灵安置在轻柔的锦垫上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车轮滚动演过寂静的青石板路,朝着镇国公府的方向驶去,车厢内只剩下少女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咽
“外公……呜呜……灵儿知错了……”
“灵儿不会翘班了……不会调皮了……不会了……”
谢烬在昏暗光线中晦暗不明的深邃目光。这充满孩子气的古怪词汇,让一直凝视着她的谢烬,眸光骤然锐利如鹰,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冰冷而充满探究欲
据他所知,秦灵的外祖父母在他出生前便已相继离世,他从未见过他们,这声泪俱下的对象,是谁?家,又指向何处?翘班……
巨大的疑团如同冰冷的蛛网,瞬间拽住了他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