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半缕风的午后，连投射在地的阴影都像是被烙铁烫出来的疤痕。
驻守清河已过三日，吕布每回操练都察觉河北老兵对他的疏远。
袁绍虽命他为主将、颜良辅佐，实则颜良的号令比他更得军心。
无人敢明面违抗，但阳奉阴违已是常态。
最简单的战阵在他指挥下也拖沓散漫，士卒懒散张望，仿佛闲游郊野；而颜良一声令下，再复杂的阵列须臾即成，气势逼人。
这般处境令吕布如芒在背。
昔日在并州狼骑，部众莫不膺服，调遣自如；而今这般无人信服的窒闷，他已许久未曾体会。急不得……”
吕布起身低语，似在告诫自己。奉先！”
颜良大步赶来，“今日武将校场演武，清河诸将齐聚，正是你立威之时！”
他神色热切，反倒比吕布更亢奋。
此事倒怨沮授失算——他料定颜良会阻挠吕布掌权，却未想到最竭力想让吕布立足的，恰是颜良。
二人同行至校场，沿途士卒皆先向颜良行礼，待其瞪眼暗示，才勉强对吕布拱手。
武将心思直截了当。
颜良向来认为：强弱分明方是铁律。
吕布武艺远胜于己，若士卒敬己而轻吕布，岂非变相羞辱自己？
校场内，将领们持木械厮杀，虽无真刃，血气蒸腾。
行伍之人求功名，无非战功擢升或上司提携，而校场正是最易显露锋芒之地。
场中赤膊激战，场外议论纷纷。
起初尚评点武艺，渐渐便流言四起：
“听闻吕奉初至南皮，便欲认袁公为父！”
“何止！妻女性命都弃了——刘备在平原诛其家眷，他可曾吭过半声？”
哄笑声中，吕布冷眼扫去，隐忍未发。放肆！”
一声酒气熏天的呵斥炸响。
醉汉淳于琼踉跄拨开人群，厉声道：“吕将军威震四海，岂容尔等妄议！”
颜良大感意外——这素来酗酒误事的淳于琼，今日竟为吕布出头。
他赶忙低声告知吕布：“此人淳于琼，字仲简，虽嗜酒如命，在军中却颇有威望。”
吕将军丢弃妻女又如何？他连两位义父都敢弑，哪会在意这些！淳于琼醉醺醺地晃着脑袋，引得众人哄笑，天下谁不知三姓家奴的威名？你们懂什么！
颜良脸色铁青，拍案怒喝：醉议主将，你是要领军法吗？
淳于琼借着酒劲梗起脖子，这主将之位不过是主公赏的，我说不得？
眼看颜良要动手，吕布横臂拦住。
他俯视着矮一头的淳于琼，声音冰冷：仲简将军有何指教？
淳于琼避开那双鹰目，嘴上却不饶人：寸功未立也配统帅三军？河北将士哪个服你！
校场忽然安静下来。
并州铁骑的记忆在吕布眼中闪过——战功才是硬道理。
但这袁营之中，他能向谁开刀？
阳光突然变得刺骨。
淳于琼的酒醒了大半，踉跄后退两步。既然不服，方天画戟的寒光映在吕布唇边，可敢与某家较量？
那东光之战至今为人所记，吕布独战颜良文丑而胜，此事虽无人明言，却无人不暗自掂量。
淳于琼心知肚明，莫说颜良文丑联手，便是其中任意一人，他也非其敌手。
否则河北四庭柱之名，他为何不去争？
难道是不愿么？
哼，匹夫之勇，何足为惧！淳于琼强撑颜面道，横竖都是丢人，不如硬气些，吕奉先，没了方天画戟与赤兔马，你还有何能耐？
吕布抬眉略讶，倒未料淳于琼有此急智。
若直认倚仗兵器之利，反倒落了下乘。你以为我离了兵器便一无是处？
不然呢？淳于琼咬牙道，额角已渗出冷汗。取我方天画戟来！吕布瞪向一旁士卒，那人慌忙取回长戟。
只见吕布冷笑走向校场边缘，猛然将戟柄贯入木台。
咔嚓声响，木板迸裂，竟被生生刺穿。
画戟巍然矗立，戟尖映日生辉，刺得众人目眩。
吕布又从兵器架拣了最重的铁弓，抽箭一支，径直走回淳于琼面前。将军这是何意？淳于琼迷惑道，莫非拿校场泄愤？
赌一局。吕布轻掂长弓，就赌我这一箭，能否命中画戟小枝。
满场哗然。
那画戟距此百五十步有余，烈日下连小枝轮廓都难辨清。
淳于琼心一横：若射不中？
我自请为马前卒。
若中呢？
以下犯上......有士卒脱口而出，随即缩进人堆。
弓弦震响，箭若流星——
铿！箭簇精准钉入小枝，余颤未绝。
吕布抛下长弓，目光如刀。
淳于琼面如死灰。
淳于琼双腿发颤，冷汗浸湿衣领，这才真正领教到吕布的可怕。仲简将军，吕布嘴角微扬，今日姑且饶过你以下犯上之罪......
不等淳于琼回应，画戟寒光一闪，若再见你军中饮酒，定斩不饶！
诺......
淳于琼面如土色，不敢多言。
吕布满意转身，却在帐门前忽然停步：
今日既已破戒，自去领三十军棍。
淳于琼：......
平原政务厅内，诸葛亮手持竹简快步而入：
子仲商队传来冀州捷报！
他故意顿住话头，却见李佑头也不抬地继续与郭嘉对弈。奉先将军受袁本初重用，诸葛亮悻悻道，统领清河三万兵马，不过颜良为副将......
贾诩轻啜热茶：若真得重用，早该派去讨伐公孙伯圭了。茶盏氤氲间，他眯起眼睛：易京防线虽固，时日一长......
十日后。
急报震动平原——
公孙瓒竟筑起百尺易京楼。
幽州边塞，十万袁军连营如星火。
中军帐内，袁绍目光灼灼：子远？
许攸出列拱手：公孙瓒经雍奴之败，已是困兽犹斗。他余光掠过众谋士，只需......
话音未落，远处易京楼的轮廓在烽烟中若隐若现。
许攸微微怔住。
他不过是据实而言，全无谄媚之态，岂料这番实话正合袁绍心意。公孙瓒妄想据守不出便可逼退我军，实属痴心妄想。
依我之见，只需围而不攻，消磨其斗志，不出半月，易京必破！
袁绍略一颔首，默然不语，显然觉得半月之期犹嫌过长。主公。沮授近前禀道，子远之策固然妥当，然不妨在围困之际，同时掘地道直通易京城下。
妙极！袁绍欣然起身，话音未落，郭图已抢先一步出列。
这份欣喜，终究是来得太早了。臣有一计。郭图目光锐利如刀，吕奉先与刘备有不共戴天之仇，今统兵三万，更有颜良相助，不如令其攻打博平。
既可阻刘备援救公孙瓒，又能试探吕布忠心，此乃一石二鸟之策。
哈哈哈！袁绍仰天大笑，此计甚妙，当真妙不可言。
天助我袁本初......
......
月色如洗，沮授与田丰并肩而行，银辉为二人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沮公，明明围困足矣，何故提议大兴土木开凿地道？
沮授长叹：主公心急，我比主公更急。
吕奉先驻守清河，吉凶难料。
这些时日相处，其人虽与传闻无异，可我总觉得......
你是说他或有异心？
但愿是我多虑了。
......
易京高楼矗立云霄，仿佛能上达天听。
袁军围城数日，起初公孙瓒不以为意。
直至粮草渐尽，士卒陆续逃亡，将领纷纷叛离，他才开始思量：若当初败退后整军再战，结局是否不同？
他不敢深想，也不愿细究。
即便是公孙瓒，也难逃在错误中反思错误的宿命。
凭栏远眺，十里连营尽收眼底。
正自感伤时，忽闻楼下传来窸窣声响。来人！公孙瓒厉声喝问，因何喧哗？
部将田凯疾步登楼，神色慌张：袁军掘地道杀到城下了！请主公速带夫人撤离！
公孙瓒疾趋窗前，只见数千袁兵如潮水般涌来。
他颓然跌坐墙边，阖目长舒一口气——连日忧思的疲惫，此刻竟化作奇异的释然。主公！田凯急得手足无措。且唤夫人与吾儿来罢。
夕阳的余晖洒在城头，公孙瓒独自倚着墙垛，骨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
当他的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田楷时，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利刃出鞘的铮鸣声中，一道寒芒掠过谋士苍白的脸庞。主公三思啊！
田楷的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甲胄随着颤抖的身躯哗啦作响。
他望见主公扯落发冠时飞扬的乱发，恍惚间仿佛看到修罗现世。袁字旗已经插满易京城墙。公孙瓒的声音像浸透了雪水，他凝视着剑脊上滚落的泪珠，你以为袁本初会学那宋襄公的仁义？待他屠尽我公孙血脉，幽州铁骑的复仇之火必会烧红长城——到那时，谁来挡住草原上的豺狼？
剑光忽地大盛，映照着他嘴角决绝的弧度。
这位曾让乌桓人闻风丧胆的白马将军昂首望天：某家这辈子，不要窝囊的死法......
残阳如血的那一日，易京楼的飞檐见证了最惨烈的诀别。
黄河两岸的战鼓渐渐平息时，冀州军帐内正弥漫着另一种寒意。
郭图用袖口不断擦拭额角，看着主位上面沉似水的袁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