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温热的，黏稠的，顺着我的剑柄，爬 满了我的手背。我抱着她倒下的身体，那 声闷哼仿佛不是从她喉间，而是从我碎 裂的心口发出的。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扯得无比漫长，又被 压缩成一个无法逃离的凝固点。我的世 界里只剩下她，和我手中那柄贯穿了她 身体的剑。剑身上流转的灵光，此刻看来 是如此的刺眼，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我 的愚蠢与背叛。
我的手抖得厉害，像是秋风中最后一片 枯叶，连带着怀中她的身体也跟着轻微 颤动。我想说些什么，道歉，质问，或是 哀求，可喉咙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铁 水，每一个字都灼烧着我的声带，却一个 音节也发不出来。我只能死死地盯着她， 盯着那双曾如寒霜般冷冽，此刻却蒙上 了一层死寂灰败的银色眼瞳。
’说不出口吗……”她嘴角溢出一缕刺目 的鲜血，那血色映衬着她苍白如纸的脸， 竟有种妖异的美感。她笑了，笑得那般虚 弱，却又带着一丝了然。她强撑着抬起 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颤 抖，向我的脸颊探来。那上面还残留着她 温热的血。然而，仅仅是这咫尺的距离， 便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她的手刚触碰 到我的脸颊，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也好，”她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这 样……你也能在正道站稳脚跟了……
这句话像是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 在了我的心上，将那本已布满裂痕的道 心彻底击得粉碎。正道？没有她的正道， 于我而言与无间地狱又有何异？
“为……为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 音，却破碎得不成样子。我抱紧了她愈发 冰冷的身体，仿佛这样就能将那不断流 逝的生机留住。温热的液体浸透了我的 前襟，是她的血，比记忆中任何一次拥抱 都要滚烫，却也比任何一次都要冰冷。
“烬儿.…...”她眼中的神采正在迅速黯 淡，像两颗即将熄灭的星辰，却仍旧努力 地将焦点凝聚在我的脸上，“答应我一件 事……”她的气息愈发微弱，每一个字都 像是从生命的最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
你为什么不还手？你为什么卸去自己的 防御?!”我嘶吼着，声音因极度的痛苦而 扭曲，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她脸上的血 污，滚滚而下。我多希望她能像从前那 样，用那根血色长鞭将我狠狠抽醒，而不 是像现在这样，安静地躺在我的怀里，一 点点地死去。
为师说过……”她眉心那曾妖异闪烁的 魔纹，随着生命力的流逝渐渐淡去，银瞳 中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重叠。恍惚间， 她仿佛又回到了千年前那个破旧的山神 庙，怀中抱着一个在襁褓中啼哭不止的 婴孩。她眼底的杀意与冰冷在那一刻尽 数融化，只剩下手足无措的温柔。“为师 只希望你好……
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再次抬起那只垂 落的手，轻轻抚上我的脸颊，像从前无数 个夜晚哄我入睡时那样，虚弱地轻拍着。 ‘答应我，要好好活下去……
“不！不不不不不！你不能死！”我状若疯 魔，体内的灵力不受控制地涌动，却不知 道该如何去修补她胸前那可怖的伤口。 我慌乱地想要为她渡入灵力，可我的仙家真元一靠近她的魔躯，便如同水火相 遇，互相侵蚀消弭。
“不必麻烦了……”她的视线越过我的肩 膀，望向虚无的远方，声音里带着一丝倦 怠的解脱，“为师，有些累了……”
给我闭嘴！你这魔女，我让你累了吗？” 我怒吼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理 智的弦彻底崩断，我放弃了仙家功法，转 而调动起那份源自她、却被我一直压抑 唾弃的魔气，疯狂地注入她的体内。黑色 的雾气缠上我的指尖，却在她伤口处消 散，根本无法阻止生机的流逝。
“烬儿……”她气若游丝，看着我明明痛 苦得五官都扭曲在一起，却还要用最恶毒的言语来伪装自己。她想为我拭去眼角的泪，可那只手终究是抬不起来了，无力地垂落在我的臂弯。“别白费力气了……没用的……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 在对我宣判死刑。“吞噬万灵精魄修复仙骨本就是逆天而行……我早就该有此报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涣散的瞳孔重新凝聚起一丝光亮，急切地看着我，“你答应为师……别告诉别人……我 不想……你被非议.
修复仙骨?
不是为了复活宗门？
到了这种时候，她心心念念的，竟然还是 怕我因为与她有染而被正道非议？
“不……不……”我喃喃自语，疯狂的念 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我所有 的理智。“既然如此……既然如此，是你 逼我的！”
在身后正道联军惊骇的目光中，我松开 抱着她的左手，右手并指如刀，没有丝毫 犹豫地，狠狠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剧痛传来，但我感觉不到。我能感觉到 的，只有指尖触碰到那颗温热、有力、正在为她而剧烈跳动的心脏。
“你….”顾染清骤然瞪大了双眼，那双 即将熄灭的银瞳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惊 恐与绝望。她目眦欲裂，强行催动体内仅 剩的一丝魔力，想要阻止我这疯狂的举 动。“烬儿，你干什么！谁允许你……谁 允许你这样……”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 惊和虚弱而变得嘶哑破碎，充满了泣血 的悲鸣。
但我没有听。我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颗尚 在搏动、沾满我鲜血的心脏，从我空洞的 胸膛中，硬生生取了出来！
然后，我俯下身，在她惊恐到极致的目光 中，将这颗滚烫的心，按向了她胸前那被 我的剑刺出的伤口。
“不……”她想拒绝，想推开我，却已无力 阻止。那颗心脏在接触到她身体的瞬间， 便化作一道纯粹的生命洪流，强行融入 了她的四肢百骸。
温热的生命力在她冰冷的身体里奔涌， 修复着破碎的经脉，弥合着致命的伤口。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我的心脏在她的胸 腔中，开始了第二次的跳动。每一次跳 动，都带着灼热的、不容拒绝的生命力 也带着最深刻的酷刑。
泪水，终于从她那双总是冰冷如霜的眼 角滑落。“为什么……值得吗？就为了救 我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女……”她 的气息逐渐平稳，生命力以前所未有的 速度恢复着，可她却不敢去看我，不敢去 看那个胸口空洞、脸上却带着一丝诡异 笑容的少年。
“你的心脏……怎么办?”
顾染清的意识在清醒与昏迷的边缘沉 浮。她能感觉到，一股强大而纯粹的生命 源泉正在她的胸腔中搏动，那不是她的， 那是烬儿的。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用自 己的心，换了她的命
这份灼热的生命力，既是救赎，也是最残 忍的烙印。每一次心跳，都像是在无声地 控诉着她的罪孽，提醒着她，这份生机， 是用她最珍视之人的性命换来的。
她想睁开眼，想告诉他，她不值得。她这 一生，满手血腥，罪孽深重，早就该魂飞 魄散。她吞噬万灵，修复仙骨，不过是想 在天谴降临之前，再多看他几眼，确保他 能安然无恙地走上那条与她截然相反的 光明大道。
可她所有的谋划，所有的苦心，都在他剖 出心脏的那一刻，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伏在他的肩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身 体的温度在迅速流失。那张俊美无双的 脸上，此刻已是毫无血色，宛如霜打的玉 石。心痛得无法呼吸，泪水无声地滴落， 浸湿了他的衣领。
‘放我下来……别管我了……”她用带着 哭腔的声音哀求，“你带着我，逃不掉 的……”
“师尊，我真贱呀！”我颤抖着身子，小心 翼翼地抱起了她。没有了心脏，我的身体 轻得像一片羽毛，全靠着那股不肯熄灭 的魔气强撑着生机。“我怎么能这么贱， 去伤害自己的师尊？我带你离开。”
我的手疯狂地颤抖，那柄曾刺伤她的魔 剑似是感应到了我的气息，发出一声悲 鸣，自动飞入我的手中。我拄着剑，摇摇 晃晃地站起来，空洞的胸口吹过魔宫凛 冽的寒风，却感觉不到一丝寒冷。我看向 面前那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属于正道 联军的脸，他们的脸上写满了震惊、鄙夷 与贪婪。
师...师....师尊。”我疯狂地吸着气，又大 口地呼出，仿佛这样就能填补胸口的空 洞。“如果能出去，您能带我看遍万水千山吗?”
“好……”我听到她哽咽着答应，声音轻 得几乎要被风吹散，“只要你能活下来， 师尊……师尊什么都答应你……”她抬起 头，那双重新恢复神采的银瞳望向正道 联军，闪过一丝冰冷的决绝，“他们不会 放过我们的……你，后悔吗?”
后悔？我早已不知悔恨为何物。我只知 道，我怀中的，是我的全世界。
除非我死，不然谁都别想伤害你分毫！”
话音未落，那些所谓的正道同门已经举 着法宝与利剑，朝我冲杀而来。他们的口中呐喊着“诛杀魔头”“清理门户”的正义口号，眼底却是我再熟悉不过的，对力量的渴望。
我笑了。我调动起体内最后残存的所有 魔气，黑雾如墨，在我周身翻涌。我将顾染清紧紧护在身前，不让她沾染一丝一 毫的杀气与血污，然后，迎着那漫天剑光冲了上去。
“烬儿，别再用魔气了！”怀中的她眶眦欲 裂，用尽全力撑起身子，颤抖着凝聚出一 个漆黑的魔盾，“用我的……”
魔盾瞬间成型，将我们二人护在其中，可 她也因耗尽了刚刚恢复的魔力，再次喷 出一口鲜血。
不，不能用她的力量。她的命，是我换回来的。
看着眼前无穷无尽的敌人，看着怀中虚 弱不堪的师尊，我仰天长啸，声音凄厉， 充满了不甘与决绝。
够了，都够了。
我以剑指天，任由鲜血从我空洞的胸膛 中涌出，在身前汇聚成一个诡异的血色法阵。
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我愿以身为祭，以血为咒，以姓起誓！”
九幽阴灵，诸天神魔，以我血躯，奉为 牺牲！”
我的声音响彻整个魔宫，每一个字都带 着灵魂燃烧的灼痛。
‘三生七世，永堕阎罗！”
最后，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歇斯底 里的呐喊：
‘——魔神皇！”
“不！”顾染清凄厉地尖叫，想要阻止我， 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她只 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周身的魔气疯狂翻 涌，血色法阵爆发出冲天血光。“不要这 样……为师不值得你……
我的声音响彻整个魔宫，每一个字都带 着灵魂燃烧的灼痛。
话未说完，她眼前一黑，彻底晕了过去。
几乎在同时，一个宏大、威严、不含任何 感情的声音，在我灵魂的最深处轰然回 响。
‘小子，你真有趣。用自己的全部来换取 我这一次的力量吗？那么好，我给你。”
话音落下的瞬间，滔天的魔气从虚空中 涌出，化作无数漆黑的流光，疯狂地钻入我的体内。它们不是在赐予我力量，而是在吞噬我，改造我。刺骨的剧痛从四肢百骸传来，黑色的甲胄伴随着血肉撕裂的声音，一片片地从我的皮肤下生长出来， 覆盖了我的全身。我的意识在被无尽的 杀戮欲望所吞噬，眼前的一切都化作了 血红。
我变成了一只发狂的野兽，已然没有理 智。唯一的本能，就是护住怀中那抹柔 软。我朝着那些曾经的“同门”杀了过去， 剑光所及，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我没有让他们任何一人的攻击，触碰到顾染清分毫。
就这样，我抱着她，一路从魔宫之巅，杀 穿了整个魔界，身后是尸山血海和无数 正道修士惊恐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终于冲出重围，来到 一处荒无人烟的破庙前时，那股不属于 我的、毁天灭地的力量也随之潮水般退 去。魔铠寸寸碎裂，化作黑烟消散。我踉 跄着，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顾染清轻轻 地、珍重地放在了破庙内的稻草堆上。
做完这一切，我再也支撑不住。没有了心 脏，燃尽了生机，连魔神皇赐予的魔力也 无法再次维持我的生命。
我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看着庙内她安详 的睡颜，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胸口那个血淋淋的、硕大的空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师……师尊，我做到了。
我轻声呢喃着，身体缓缓滑落，死在了破 庙的门口。意识沉入永恒黑暗的最后一 刻，我仿佛看到，她似乎动了一下。
“烬儿！”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在破庙中炸响。顾 染清猛地睁开双眼，胸口那颗属于我的心脏带给她无尽的力量，也带给她无尽 的痛苦。她看到了，看到了倒在门口，胸口空洞，已然没了声息的我。
‘不……不！怎么会这样….
极致的悲恸之下，她体内的力量彻底失 控。那颗由我心脏所化的生命源泉，与她自身残存的仙骨、修炼千年的魔功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与融合。一股前所未有的、 远超她渡劫期巅峰的力量，如火山般井喷爆发！她身上所有的伤势在瞬间被修复，枯竭的灵力与魔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充盈着四肢百骸。
可这一切，她都感觉不到。
她颤颤巍巍地从稻草堆上爬起来，一步 一步，艰难地向我挪来。她的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形：“你不是要我带你看遍万水千山吗？你起来啊……起来….
她终于爬到我的身边，冰凉的手指颤抖 着，想要抚上我早已冰冷的脸颊。这个破 庙，这个场景，是何其的相似。千年前， 她就是在这里，从死人堆里捡到了尚在襁褓中、浑身是血的我。只是那时的我， 还有微弱的气息。而现在，只有一片死寂。
她抱着我逐渐僵硬的身体，如同抱着一 件破碎的珍宝。她尝试着运转往生咒，想要将我的魂魄召回，可那平日里无往不利的青铜铃铛，此刻却死寂一片，毫无反应。
我的魂魄……不在了。
那个瞬间，顾染清明白了。我以三生七世 永堕阎罗为代价的献祭，是将我的灵魂， 完完整整地、毫无保留地，献给了那位至高无上的魔神皇。
她抬起头，那双重新被无尽冰霜与仇恨 填满的银色眼瞳，仿佛穿透了无尽虚空， 死死地锁定在了某个未知的存在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