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郭逵到访
扬州的暮色总裹着运河的水汽,酒肆檐角的灯笼刚亮起,便被晚风吹得晃晃悠悠,将“临河酒肆”四个字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随波漾动。沈砚之刚核完今日的盐税清册,抬头便见一个身着墨色劲装的身影立在门口,腰间佩着的长刀鞘上镶着铜饰,在灯笼光下泛着冷光——正是奉旨查两淮贪腐的郭逵。
“沈大人倒是会选地方,”郭逵大步跨进店门,将长刀解下靠在桌角,木凳被他坐得“吱呀”一声,“这扬州的醉蟹,比京里御膳房的还多三分河鲜气。”
沈砚之笑着推过一坛新开封的米酒,酒液顺着陶坛口的纹路缓缓淌进粗瓷碗,泛起细密的泡沫:“郭将军远道而来,理当我做东。刚让店家蒸了笼蟹黄汤包,配这酒正合适。”他往郭逵碗里添酒时,指尖不经意触到对方腕上的旧伤——那是当年守边关时被箭矢划破的,虽已结痂,却仍能看出狰狞的痕迹,“听闻将军奉旨查两淮贪腐,一路追着盐商的踪迹南下,倒是巧得很。”
郭逵端起酒碗一饮而尽,喉结滚动间,将酒液咽得干干净净,放下碗时,瓷碗与木桌碰撞出沉闷的声响:“巧?我看是必然。这两淮盐商的胆子,比大漠里的沙狼还野——上月在海州截获的私盐船,舱底账本上记的‘孝敬’,直接连着京里的红墙根。”他夹起一只醉蟹,掰开蟹壳时,蟹黄顺着指缝往下淌,“你在扬州掀了他们的盐价,断了财路,等于在他们心窝子上剜肉,这群饿狼能善罢甘休?”
沈砚之指尖在桌下的账册封面上轻轻敲着,闻言抬眼,目光清亮如灯:“将军消息灵通。上月刚端了三个囤盐的窝点,账本上记的‘供奉’对象,有两个是户部的笔帖式,还有一个……”他顿了顿,将藏在桌下的账册推过去,封面“两淮盐商行贿录”七个字是用朱砂写的,笔锋锐利如刀,“将军且看这个。”
郭逵的目光落在账册上,手指抚过泛黄的纸页,上面用蝇头小楷记着每笔行贿的明细:正月初三,送张侍郎珊瑚树两株;三月十五,赠李御史良田百亩;六月廿二,为赵尚书家眷置京中铺面三间……密密麻麻记了厚厚一本。当看到“每季度分润三成,由京中某府代收”的字样时,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连蟹腿都被捏碎了:“果然有京官插手!拿着朝廷俸禄,竟伙同盐商吸百姓的血,简直该拖去军前正法!”
“不止这些。”沈砚之从账册夹层抽出一张折叠的密信,上面盖着的私章沾着暗红的印泥,边角已被摩挲得起了毛边,“这是从最大的盐商张万利府中搜出的,他与京中某位大人约定,用漕船将赃银伪装成‘药材’运进京,每趟抽成两成,代价是帮他压下盐税核查的折子。”
郭逵展开密信,目光扫过上面的字迹,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带着关外风雪的凛冽:“好得很!我就说一路追查总被人暗中掣肘,原来是有这层龌龊勾当。沈大人,你敢不敢跟我搭个伙?”
沈砚之挑眉,端起酒碗轻轻晃了晃,酒液在碗里打着旋:“郭将军想怎么搭伙?”
“你掌证据,我握兵权。”郭逵俯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酒气混着河风扑过来,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你在扬州接着稳住盐商,每日照常核查盐税,让他们觉得你不过是个按章办事的小官,放松警惕。我带亲兵乔装成镖师,顺着这账册上的线索往京里查,找到他们的赃银库,连窝端了!”他拍着桌子,震得汤包笼屉都跟着颤,“这趟差事,要么不查,要查就查个水落石出,让他们知道,不是什么钱都能伸手捞的!”
沈砚之看着他眼里的光,像极了边关烽火台上的狼烟,炽烈而坚定。他想起三个月前刚到扬州时,那些盐工缩着脖子说“官商一家,咱们斗不过”的模样,那时的盐场,连晒盐的竹席都透着股破败气。如今再看,盐工们新盖的草房整整齐齐,檐下挂着的腌鱼腊肉在风里晃悠,那是日子有了盼头的模样。
“成交。”沈砚之端起酒碗,与郭逵的碗重重一碰,酒液溅出几滴,落在账册上,晕开小小的墨点,“我这边会按兵不动,每日只核账、巡盐场,让他们以为我无暇他顾。三日后卯时,我派人把最新的账册送到您船上,上面标着盐商藏赃银的地窖位置,还有他们与京官传递消息的暗号——那些写着‘上等茶叶’的单子,实则是在报银两数目。”
“爽快!”郭逵仰头再干一碗,放下碗时,手背一抹嘴,带出些酒渍,“我这就去调兵,让亲兵换上便服,在城外芦苇荡待命。等你消息一到,立刻查封地窖,拿下人犯!”他起身去拿刀,刀鞘拖地时发出“哐当”声,惊得檐下的夜鸟扑棱棱飞起,“对了,盐商的眼线跟苍蝇似的,你行事小心些,若有异动,往城东的码头跑,我留了艘快船在那儿,船帆上画着只黑鹰,认得清?”
沈砚之点头应下,目送郭逵的身影消失在暮色里。酒肆外的夜市渐渐热闹起来,卖糖画的小贩吹着哨子,孩童的笑声混着河风飘进来,带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他低头摩挲着那本账册,纸页边缘已被翻得起了毛边,上面记着的不仅是赃款,更是盐工们被盘剥的血泪。
“店家,再打包一笼汤包。”沈砚之扬声喊道,将账册仔细收进怀中,“要刚出笼的,我带回去给巡夜的弟兄们分着吃。”
窗外,卖唱的盲眼艺人正弹着三弦,唱词里唱“运河长,盐船忙,清官来,见晴光”,调子婉转,倒像是应了今夜的景。沈砚之端起剩下的半坛酒,望着远处盐商宅院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隐约能听见丝竹声,想必正觥筹交错,浑然不知一张大网已在暮色中悄然收紧。
三日后卯时,天刚蒙蒙亮,沈砚之的亲信划着小舢板,将沉甸甸的账册送到郭逵的大船上。册子里不仅标着七处藏银地窖的位置,还附了张手绘的扬州城防图,用红笔圈出了盐商私兵的布防——原来那些看似护卫宅院的家丁,都是从边关退下来的兵痞,手里藏着管制的弓弩。
郭逵看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标注,对身边的亲兵喝道:“传令下去,按沈大人标的位置,先围地窖,再拿人!动作要快,别让一只耗子溜出去!”
亲兵领命而去,大船扬起风帆,朝着盐商聚集的城南码头驶去。晨光刺破云层,洒在船帆上,将那只黑鹰图案照得愈发清晰——这一日,两淮的盐雾里,终究要透出光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