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墨兰诗笺
暮春的汴河,水色碧透,两岸绿柳垂丝,像极了墨兰新绣的帕子边缘。白鹿书院在河东,盛府女学的别院恰在河西,只隔一道窄窄的河面,上课的钟声都能顺着风飘过去。
沈砚之常坐在书院临岸的窗下读书。河水潺潺,映着他青衫的影子,倒比案头的墨砚更添几分静气。这日午后,《礼记》课刚散,他正临帖,忽然见一片素笺顺着水流漂过来,打着旋儿,眼看就要被浪花卷走。
他伸手捞起,见是张洒金笺,边角绣着几茎兰草,显然是女子所用。笺上题着半首诗:“庭前兰草幽,风过暗香浮。未敢争春艳,只恐俗人眸。”字迹娟秀,却带着几分怯生生的自谦,像极了诗里那株怕被人看见的兰草。
沈砚之指尖摩挲着笺纸,忽然想起县试放榜那日撞见的那个姑娘。也是这样的暮春,她穿着藕荷色袄裙,鬓边别着珠花,像株临水的兰。他隐约听同窗说过,盛府女学里,四姑娘墨兰最喜咏兰,想来这诗笺是她的。
他望着河西的方向,女学的阁楼隐在柳荫里,窗棂后似乎有影影绰绰的身影。沈砚之笑了笑,取过笔,在诗后添了两句:“幽谷岂甘尘,清风自识君。”
笔锋比原诗硬朗些,却特意收了锋芒,字里行间留着三分温和。写完,他将笺纸折成小舫,轻轻放回河面。水流载着它,悠悠地漂向对岸,像一只衔着话的白鸟。
此时的河西女学里,墨兰正对着窗外出神。方才一阵风过,案上的诗笺被吹落河中,她追出去时,只看见纸角没入碧波,心里正懊恼——那是她攒了三日才写就的《咏兰》,总觉得尾联少了点什么,想让先生看看,却偏弄丢了。
“姑娘,寻什么呢?”贴身丫鬟画春递过茶盏,“莫不是丢了什么要紧物事?”
墨兰摇摇头,指尖捻着帕子:“没什么,一首不成器的诗罢了。”可心里总像空落落的,那半首诗像句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头。
傍晚散学,画春忽然提着裙摆跑进来,手里举着张湿漉漉的笺纸:“姑娘!您看这是不是您丢的?方才在岸边捡着的,上面好像多了字呢!”
墨兰接过,果然是自己的诗笺。待看清那添上的两句,她忽然屏住了呼吸——“幽谷岂甘尘,清风自识君”。
这两句像一道光,照亮了她藏在“未敢争春艳”里的委屈。她写兰“怕俗人眸”,是真的怕吗?或许更怕的是,连清风都不识她的香。可这人却说,兰草纵在幽谷,也不甘蒙尘,总有清风懂得欣赏。
是谁?
墨兰抚过那陌生的笔迹。笔画清劲,却在转折处带着体贴,不像府里先生那般板正,也不像哥哥长柏的字那样端肃,更不是梁晗那些花里胡哨的应酬体。这字里有风骨,还有种……说不出的懂。
“画春,你捡到时,周围有旁人吗?”她追问,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
画春想了想:“河对岸书院的窗边,好像坐着个穿青衫的书生,离得远,看不清模样。”
墨兰的心猛地一跳。青衫书生?她想起县试时那个抱着《算经》的少年,想起他说“炭税取价之十”时清亮的眼睛。会是他吗?
夜里,墨兰把诗笺压在枕下,翻来覆去睡不着。那八个字在脑海里打转,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不必怕,总会有人懂你。她起身点了灯,铺开宣纸,试着模仿那笔迹。可写来写去,总少了那份从容的底气。
“幽谷岂甘尘……”她轻声念着,忽然红了眼眶。在盛府,她是庶女,母亲林噙霜总教她“藏锋”“示弱”,仿佛她生来就该低人一等。连写诗,都要想着“未敢争春艳”。可这人却说,兰草不甘蒙尘。
他是谁?他怎么知道,她心里藏着的那点不甘?
窗外的月光,像笺上未干的墨迹,洒在宣纸上。墨兰写了又画,画了又写,直到天快亮才朦胧睡去。梦里,她站在河边,看见对岸的青衫书生正临窗读书,风掀起他的书页,露出里面夹着的兰草——原来,清风真的识得兰香。
次日,沈砚之依旧坐在临岸的窗下。案头的砚台里,墨汁泛着轻波,像藏着昨夜的月光。他知道那诗笺定会送到她手上,也知道那两句诗会在她心里掀起怎样的涟漪。
他没想着要回应什么,只是觉得,那株在幽谷里悄然吐香的兰,该被人看见她的风骨。就像当年在雪夜里,他觉得那些关于漕运的话,总得有人说出来一样。
河面上,水鸟掠过,激起一圈圈涟漪。沈砚之低头,继续读他的《农桑辑要》,只是嘴角,悄悄扬起了一抹浅淡的弧度。
而河西的阁楼里,墨兰对着那诗笺,终于写下了新的句子。这一次,她没再写“怕俗人眸”,只写:“静待清风至,不负岁华深。”
字迹里,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