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走出军区大院,直奔京市最繁华的王府井百货大楼。
这个年代,它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东风市场。
还没走进大楼,苏月禾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人潮和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喧嚣。墙上“发展经济,保障供给”的红色大字标语醒目有力。
楼门口,穿着蓝色、灰色工装的人们骑着“飞鸽”、“永久”牌自行车来来往往,清脆的车铃声和人们的交谈声混成一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灰尘味、布料染料味和廉价雪花膏混合在一起的独特气味。
这一切,都和她记忆里那个黄沙漫天、危机四伏的末世,形成了鲜明而割裂的对比。
“想什么呢?”顾云泽见她停下脚步,眼神有些悠远,便轻声问道。
苏月禾回过神,摇了摇头,眼底的恍惚被清冷取代:“没什么,准备开工了。”
两人一踏进百货大楼,顾云泽就立刻进入了“演员”状态。
他原本挺直的腰杆微微佝偻,脚步也变得虚浮起来,脸色又恢复了那种病态的苍白,还时不时地捂着嘴轻咳几声,仿佛多走一步都会耗尽所有力气。
他本就生得俊美无俦,这么一副摇摇欲坠的病弱模样,更是惹人怜爱,立刻吸引了大楼内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的目光。
他们走到日用品柜台前,柜台里摆着“灯塔牌”肥皂,“前进牌”毛巾,还有各种颜色的搪瓷制品。
一个梳着两条麻花辫、嘴角下撇的年轻女售货员正靠着柜台嗑瓜子,看到他们走近,只掀了掀眼皮,懒洋洋地问:“买什么?票带来了吗?”
那眼神,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耐烦,显然是觉得他们是只看不买的穷鬼。
苏月禾没理会她的态度,目光在柜台里扫了一圈,言简意赅地报出自己要买的东西:“两块灯塔牌胰子,两条毛巾,两个最大号的红双喜搪瓷缸子,两个搪瓷盆,一个牡丹牌暖水瓶。”
她声音清冷,干脆利落,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那售货员嗑瓜子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正眼打量她,又瞟了一眼她身边“病弱”的顾云泽,语气依旧轻慢:“要这么多?你们家刚分家啊?买这么多干嘛?”
苏月禾眼皮都懒得抬,直接从随身的布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大团结,往玻璃柜台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那叠几乎有半块砖厚的崭新钞票,瞬间让女售货员的眼睛都直了,嗑到一半的瓜子仁都从嘴里掉了出来。周围排队的人也发出一阵细微的抽气声,目光齐刷刷地被吸引了过来。
“开票。”苏月禾冷冷吐出两个字。
女售货员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连忙把柜台上的瓜子壳扫到一边,脸上堆起了菊花般的笑容:“哎哟,同志,您看我这……马上!马上给您拿!”
她手脚麻利地拿好东西,一边用草绳捆扎一边说:“一共三块八毛钱,加一斤粮票,一张工业券。”
“再来两把牙刷,一盒中华牌牙粉。”苏月禾补充道。
那售货员愣了一下,更谄媚地笑道:“同志,你们可真讲究。这年头,很多人家都是一家人共用一把牙刷,甚至拿手指头蘸盐刷呢。”
“嗯,他身子弱,爱干净,不能跟别人混用。”苏月禾淡淡地解释了一句,瞥了一眼顾云泽。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周围排队的人瞬间炸开了锅,开始小声议论。
“天哪,一人一把牙刷,太奢侈了。”
“可不是嘛,看那男同志病恹恹的,肯定是家里人疼他。”
苏月禾付了钱,正准备拿东西,顾云泽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他咳得弯下了腰,俊脸涨得通红,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
苏月禾立刻伸手,轻轻拍着他的背,眉头微蹙:“怎么了?是不是人多空气不好?”
“没……没事……”顾云泽摆摆手,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
“就是站久了,有点头晕……”
苏月禾二话不说,直接将那堆搪瓷盆和沉甸甸的暖水瓶全都用一只手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把装着胰子、牙刷的网兜挂在手腕上。
然后,她空出那只拎着几个盆和暖水瓶的手,依旧牢牢地扶住了顾云泽的胳膊。
一个身材纤瘦的女人,单手提着一堆看似沉重无比的杂物,姿态却稳如泰山,另一只手还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这个画面,冲击力十足。
周围人的议论声更大了。
“哎哟,这小媳妇可真实在,这么疼自己男人。”
“那男的也太娇气了吧,让媳妇拿那么多东西。”
“你懂什么,没看人家脸色差得跟纸一样吗?肯定是生了重病!这媳妇是真能干,真体贴!”
苏月禾听着这些议论,面无表情,但心里很满意。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他们接着往卖布的柜台走去。
“同志,我想扯几尺布。”苏月禾对柜台后一个正在织毛衣的大婶说道。
“要什么布?的确良还是卡其布?”
“有军绿色的卡其布吗?”
“有,你要多少?”
“给我来十尺。”苏月禾道,
“再来十尺细棉布。”
大婶一听这数量,也惊了,
“要那么多?”
“嗯,给他做两身新衣裳,再给我自己做一身。”苏月禾指了指身边的顾云泽,
“他身上这件太薄了,你看,都入秋了,我怕他冻着。”
这话一出,周围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了顾云泽身上。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确实显得有些单薄。
顾云泽配合地缩了缩脖子,用一种恰好能让周围人都听到的音量,小声而懂事地说:“月禾,没事的,别花钱了……王姨平时持家也很节省,她会不开心的……”
他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眼圈都红了,看起来既委屈又隐忍。
这一句看似体贴的话,却像一颗炸雷,瞬间点燃了八卦的引线!
“王姨?原来是后妈啊!”一个住在顾家大院附近、消息灵通的大妈立刻跟旁边人小声地八卦起来,
“我就说嘛!顾家大院那点事谁不知道?后妈王秀莲对前头生的这个刻薄着呢!自己亲儿子穿得油光水滑,这孩子常年就那几件旧衣服,听说前阵子还想把人弄去东北农场等死!”
“哎,这孩子是真可怜,看这小脸白的,都被磋磨成什么样了!”
“幸好是娶了个好媳妇,知道心疼人!不然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苏月禾心里给顾云泽点了个赞,好一招杀人不见血的“递刀”!
她爽快地付了十三块钱和二十尺布票,又把一大卷布料轻松地夹在腋下。
现在的她,左手拎着搪瓷盆和网兜,右手夹着布料,身上还挎着一个装钱的布包,却依然稳稳地搀着顾云泽。而顾云泽,依旧两手空空,被她“保护”得好好的。
“老婆,辛苦你了……”他用一种充满感激和心疼的语气,小声说道。
“不辛苦。”苏月禾看了他一眼,淡淡道,
“走,去买好吃的。”
“嗯!”顾云泽重重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她,带着一丝期待和试探,
“月禾,我听顾强说,王姨之前念叨了半年的那块上海牌手表,就在前面那个柜台……她说那是她这辈子最大的梦想……”
苏月禾脚步一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不远处的钟表柜台里,几块崭新的手表正静静躺在红色绒布上,在灯光下闪着矜持而诱人的银光。在那个年代,这不只是一个计时工具,更是身份、地位和财富的象征。
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她夹着一堆东西,毫不费力地转身,朝着那个最贵的柜台走去,
“今天,我们就帮她圆了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