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渊推开云来居小院那扇略显斑驳的木门时,最后一抹残阳正挣扎着沉入青玄城连绵的屋脊之下,将天际染成一片凄艳的绛紫。院墙内,陈老布下的层层禁制光晕在暮色中流转,将外界的一切喧嚣与窥探隔绝,却也给这小院平添了几分孤岛般的死寂。
陈老早已在院中那株老槐树下等候多时,见楚渊身影出现,紧绷的神情才微微一松,快步迎上,袖袍一挥,又加固了一道隔音结界。“如何?”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掩饰的急切。
楚渊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石桌旁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石面。他提起桌上那把粗陶茶壶,壶身冰凉,里面的茶水早已冷透。他给自己和陈老各倒了一杯,澄澈但冰冷的茶汤在杯中漾开细微的涟漪。做完这一切,他才深吸一口气,将丹鼎阁静室内与林清玄那场不见刀光却凶险万分的心智交锋,原原本本,巨细无遗地道出。从如何以棋局破题,点出“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玄机,到提出合作时林清玄锐利的审视与诘问,再到最终达成那步步为营、暗藏机锋的协议,每一个条件的拉锯,每一次言语间的试探与反击,都清晰还原。
陈老凝神静听,花白的眉毛越拧越紧,直到楚渊话音落下,他仍沉默了近一炷香的时间。院内只剩下风吹过槐树叶子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坊市隐约传来的、如同隔着一层厚布般的模糊喧闹,更衬得这小院静得令人心悸。
“林清玄……果然名不虚传。”陈老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深深的忧虑,“表面公允,实则处处抢占先机。保管星钥是挟天子以令诸侯,让我等投鼠忌器;那随时可终止合作的条款,更是将他丹鼎阁的风险撇得干干净净。与这等老谋深算之辈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啊。”他抬起眼,目光中满是凝重,“小友,此棋……太过凶险。”
“确是险棋,一步踏错,满盘皆输。”楚渊端起那杯冷茶,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激得他精神一振,眼神却愈发清明锐利,“但陈老您看,我们眼下已是十面埋伏,深陷重围。城主府、赵家、乃至神秘的听风楼,哪一方不是虎视眈眈,欲将我三人分而食之?被动防御,龟缩于此,终是坐以待毙。唯有借丹鼎阁这棵大树暂避风雨,借其势,方能在这死局中撬开一丝缝隙,争得喘息之机,并在那星宫遗迹中,寻得属于我们的一线生机。这步棋,是险,但也是目前这盘死棋上,唯一能看到活气的一步!”
他放下茶杯,目光扫过陈老忧虑的面庞,最终定格在柳惊云休养的静室方向,语气斩钉截铁:“三日时间,转瞬即逝。我们必须做好万全准备,不容有失。陈老,坊市采购之事,关乎我等身家性命,劳您多费心。极品复脉丹、回元丹需备足双份,高阶金刚符、破障符、匿息符,乃至一次性的小挪移符,若能寻到,不惜代价!灵石方面,”他毫不犹豫地从储物戒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和一个散发着微弱星辉的玉瓶,“这里是晚辈从北域带来的全部上品灵石,还有几瓶晚辈尝试炼制的‘星辉丹’,虽不完善,但蕴含精纯星力,或可在关键时刻换取所需。”
陈老接过物品,入手沉甸甸的,不仅是资源的重量,更是沉甸甸的责任与信任。他重重点头,花白的胡须微颤:“放心,老夫晓得轻重。定会分散采买,小心行事,绝不留下任何首尾。”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也会借机再探听些关于星宫遗迹的零碎消息,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或许也能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
“有劳陈老。”楚渊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柳惊云休养的静室。
推开静室的门,一股浓郁却并不刺鼻的药香扑面而来。柳惊云盘膝坐于榻上,面色虽仍残留着一丝失血后的苍白,但原本涣散的气息已然变得平稳悠长,周身隐隐有灵力流转的微光。听到开门声,他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神光内敛,虽不及全盛时期那般锐气逼人,但那份属于剑修的坚韧与锋芒已然回归。
“楚道友。”柳惊云欲要起身,动作间牵动了内腑伤势,眉头微蹙。
楚渊快步上前,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一股温和精纯的星寂之力顺势探入其经脉,细细探查。“柳道友感觉如何?切勿妄动。”
“已无大碍。”柳惊云感受到那股充满生机的力量游走,体内滞涩之处豁然通畅,他语气坚定,带着一丝愧疚,“极品丹药药效非凡,再辅以道友之力,最多一两日,柳某当可恢复八成战力。此番……累及道友与陈老深陷险境,柳某实在是……”
楚渊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神色肃然:“柳道友此言差矣。北域古祭坛前,若非你与陈老舍命相护,楚某早已魂飞魄散。你我并肩作战,共历生死,早已非寻常之交,何须此言?眼下确有一紧要之事……”他将三日后即将随丹鼎阁前往星宫遗迹的消息,以及当前青玄城暗流涌动、群狼环伺的复杂局势,毫无隐瞒地告知了柳惊云。
柳惊云听罢,脸上并无半分惧色,反而眼中燃起熊熊战意,仿佛一柄尘封的利剑即将出鞘。“机缘险中求!绝境逢生,方显男儿本色!楚道友既已决断,柳某必誓死相随!我这柄剑,沉寂已久,也该让这中州之地,尝尝它的锋芒了!”他握紧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爆响,一股虽未外放却凌厉无匹的剑意在不大的静室内一闪而逝,显示出其强大的决心和正在快速恢复的实力。
安抚并激励了柳惊云后,楚渊回到自己房中。他并未立刻开始修炼,而是再次耗费心神,布下比之前更为繁复严密的禁制,光晕层层叠加,几乎将房间隔绝成独立的天地。确保万无一失后,他才珍而重之地从储物戒深处取出了那枚暗藏漩涡的星钥玉简。
玉简入手,并非想象中的温润,反而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冰凉,表面的符文在室内明珠柔和的光线下,仿佛拥有生命般自行缓缓流转,散发出古老而神秘的气息。楚渊没有像之前那样,试图用强横的力量去冲击或炼化它。他盘膝坐在蒲团上,双手虚托玉简,置于丹田之前,缓缓闭上双眼,将心神彻底沉静下来。呼吸逐渐变得绵长而富有某种独特的韵律,一呼一吸间,仿佛与周围的空间,乃至更遥远的星辰产生了微妙的共鸣。渐渐地,他进入了物我两忘的深层定境。
在这种玄妙的状态下,他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用“心”去感知,用灵魂去触碰。一缕缕最为精纯、温和的星寂之力,如同初春解冻的涓涓细流,从他指尖缓缓溢出,温柔地包裹住星钥,不再是冲击,而是尝试着去“共鸣”,去倾听这枚承载了无数岁月和秘密的古老玉简内在的“声音”与“记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楚渊的“眼前”不再是黑暗,而是浮现出一片光怪陆离、破碎不堪的景象——那是超越言语描述的宏大与荒凉:无尽的虚无星空背景下,是绵延不知多少万里的倾颓宫阙,巨大的、雕刻着星辰图案的玉石柱断裂成数截,华美的雕梁画栋早已化为齑粉,只有一些残破的基座和断裂的台阶,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辉煌与浩劫。巨大的星辰碎片,如同沉默的尸骸般悬浮在虚空之中,散发着冰冷而死寂的光芒。一幅幅模糊却震撼人心的画面碎片般闪过:有璀璨的星辰如同悲壮的泪滴,燃烧着最后的辉煌,雨点般坠落,划破永恒的黑夜,带来毁天灭地的光焰;有难以形容其庞大的巨影在星空间的搏杀,法则崩坏,大道哀鸣,仅仅是画面的余波都让人灵魂战栗;更有一种微弱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尽头的召唤感,如同母亲呼唤游子,吸引着他前往,但同时,一股深入骨髓的、令人灵魂最深处都为之冻结的致命危险气息,也如同潮水般从那些破碎景象的深渊弥漫开来,警告着每一个窥探者……
在这深度感知的过程中,他灵魂深处那枚伪神标记,却表现得异常安静,甚至可以说是“蛰伏”。它不再像之前那样,感受到星钥力量便躁动不安或试图吞噬,反而像是遇到了某种同源却位阶更高、更为古老的存在,收敛了所有爪牙,静静地潜伏着,等待着什么。这种反常的死寂,比之前的躁动更让楚渊心中凛然。这星宫遗迹,恐怕远不止是上古宗门遗址那么简单,其背后隐藏的秘密,或许牵扯到更宏大、更古老、也更可怕的因果。
退出内视,楚渊缓缓睁开双眼,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精神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仿佛进行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但眼神却愈发锐利深邃,如同淬火的寒铁。他对星宫的危险性和可能蕴含的价值,有了远超纸面想象的直观认识。他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一丝极为凝练的寂灭本源之力,指尖闪耀起微不可查的幽暗光芒,小心翼翼地在星钥玉简的表面,勾勒出几个极其复杂、蕴含着他自身对寂灭与星辰法则独特理解的符文。这道封印并非为了完全封锁星钥与外界的联系(那会阻碍共鸣),而是如同一把只有他能开启的“心锁”,一旦有外人试图强行探查其核心或掌控它,便会触发反噬,虽不致命,却足以警示并严重干扰对方。这是他为自己,也是为这次合作,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险。
就在楚渊闭关深研星钥的同时,陈老也已改头换面,换上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灰色道袍,脸上多了几道逼真的皱纹,气息收敛到筑基初期,化身成一个在青玄城底层挣扎、再普通不过的落魄老修,融入了夜晚依旧喧嚣的百宝坊市。
他经验老到,并未直奔那些招牌响亮、背景深厚的大商号,而是在一些信誉尚可、客流复杂的中小型店铺,以及几个需要特殊门路和暗语才能进入的地下交易点之间流转。购买极品丹药时,他会刻意挑剔丹药的成色、火候,与店家斤斤计较,为一个灵石争得面红耳赤,完美扮演着一个资源匮乏又渴望提升的散修;购买高阶符箓时,又会“偶然”对某种冷门偏门、效果奇特的符箓表现出超乎寻常的兴趣,以此掩盖真实意图,混淆视听。整个过程分散而隐蔽,如同水滴汇入江河,最大程度避免了被有心人盯上。
在穿过一条连接两个闹市区的、灯光昏暗、人流混杂的阴暗小巷时,陈老刻意放慢了脚步,将神识如同蛛网般悄然散开。一阵被灵力刻意压制、却又因情绪激动而泄露的交谈声,随风飘入他敏锐的耳中:
“嘿,听说了吗?赵家暗堂的那帮煞星,这几天跟幽魂似的,调动异常频繁,连几个常年闭关的老家伙都出动了,看样子……要有惊天动地的大动作啊!”
“何止赵家?城主府那两位爷也没闲着,大公子门下的客卿频频出入,三公子笼络的那些亡命散修也在暗中集结……这青玄城平静多年的天,怕是要被捅破了!”
“都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星宫’吧?啧啧,也不知最后这泼天的富贵和机缘,会落到谁手里,又有多少人要成为垫脚的白骨……”
交谈声迅速远去,隐没在巷子另一头的喧嚣中。陈老心中却是一沉,如同被冰水浇透。这些零碎的、来自底层的议论,与他之前的判断和楚渊带来的信息相互印证,“群狼”不仅早已环伺,而且已经磨利了爪牙,调整好了姿态,随时可能从黑暗中扑出,发动致命一击。他不敢有丝毫耽搁,迅速而谨慎地完成了最后几样物资的采购,带着装满各种保命资源的储物袋,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返回云来居。
而在青玄城那些不为人知的阴影角落,权力的中枢,暗流正在以更具体、更凶猛的方式涌动着。
赵家府邸深处,一间连月光都无法透入的密室内。家主赵天雄面色阴沉如水,周身散发出的威压让空气都几乎凝固。下方,数名身着黑色紧身衣、气息如同深渊寒冰的身影单膝跪地,头颅低垂。
“丹鼎阁?林清玄那个老狐狸想撇开我们独吞?”赵天雄从牙缝里挤出冷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传令给暗堂,挑选最精干、最擅长隐匿和刺杀的‘影卫’,想办法混进丹鼎阁的队伍!如果混不进去,就给我像影子一样死死盯住他们!星钥,必须拿到手!遗迹里的东西,我赵家至少要占三成!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与丹鼎阁正面冲突,但若有机会……”他眼中凶光一闪,未尽之语充满了血腥味,“便宜行事!”
富丽堂皇却暗藏杀机的城主府内,另一间守卫森严的书房中。大公子端坐在紫檀木雕花主位上,看似平静地品着杯中灵茶,茶叶舒卷,香气氤氲,但他眼底深处却闪烁着志在必得的锐利光芒。下方坐着几位心腹谋士和修为不俗的客卿。
“我那三弟,最近小动作不少啊,真以为能瞒过我的眼睛?”大公子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温暖的春风里藏着冰针,“星宫遗迹,乃是父亲大人都在密切关注的大事。此功,我必须立下,也只能由我来立下。让我们的人准备好,随时待命。一旦丹鼎阁的队伍出发,立刻像猎犬一样跟上!记住,首要目标是遗迹中的稀缺资源和可能对父亲大人修为有益的上古遗物,若能顺便……”他话语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让我那好三弟的人,在路上出点‘意外’,永远到不了遗迹,那就更好了。”话语中的寒意,让书房内温度骤降。
与此同时,青玄城某个看似普通、客人三教九流汇聚的茶楼二楼雅间内。听风楼执事冷月,依旧一袭月白长裙,面覆轻纱,静立窗前,望着楼下熙熙攘攘、为生计奔波的人流,眸光清冷,仿佛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画卷。一名黑影如同从墙壁阴影中剥离出来,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单膝跪地,声音低若蚊蚋:
“执事,目标已返回住处,三日未见异常动静。丹鼎阁方面,林清玄已开始秘密调动核心人手,预计三日后辰时从后门出发。赵家暗堂、城主府两位公子麾下,均有异常调动,意图明显,皆指向星宫遗迹。”
冷月沉默片刻,清冷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如同雪山之巅的寒风:“知道了。继续监视,但保持距离,如非必要,绝不介入。我们的目标,是确保‘星图’不失,至于其他势力间的蝇营狗苟……”她微微停顿,“静观其变。楼主有令,此间事,关乎重大,不容有失。”
“是!”黑影领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三日时间,在极度紧张、忙碌和暗流汹涌中,仿佛指间流沙,转瞬即逝。
出发前夜,月华如水,冰冷地洒满寂静的小院,将斑驳的树影投映在地面,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楚渊独立院中,负手仰望那片璀璨而神秘的星空。青玄城的万家灯火在远处闪烁,勾勒出这座巨城繁华喧嚣的轮廓,看似平静祥和。但他那经过星辉洗炼和无数次生死考验而变得无比敏锐的灵觉,却能清晰地捕捉到,无数道或贪婪、或阴冷、或充满杀意与算计的目光和神识,正如同暗夜中窥伺的猎食者,从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如同无形的蛛网,牢牢地锁定着这座小小的、不起眼的院落。
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
他缓缓闭上眼,体内浩瀚的星寂之力如同苏醒的星河,沿着玄奥无比的轨迹缓缓运转,将三日来殚精竭虑的疲惫一扫而空,身心调整至前所未有的空明与巅峰状态。再睁开眼时,眸中已是一片古井无波的深邃,所有的犹豫、忐忑、权衡都已沉淀下去,只剩下如亿万载寒铁般的坚定,以及一丝对未知挑战与机缘的隐隐期待。
辰时,将至。风暴,将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