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缆绳如活物般收紧,冰冷的触感沿着藤原广成的四肢百骸蔓延,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束缚,仿佛他并非被捆绑,而是从出生起就长在这金色的囚笼之中。
他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荒谬至极的熟悉感。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紧握雷击木短刀的右手掌心。
在那儿,一道孩提时被炭火烫出的疤痕早已淡去,可此刻,缠绕在他手腕上的金色缆绳,其上繁复的纹路,竟与那道深埋在记忆里的疤痕分毫不差,完美重合!
这不可能!这是幻术!是那个大乾女人的妖法!
藤原广成怒吼一声,体内属于阴阳师的灵力如火山般喷发,灌注于雷击木短刀之上。
此刀乃是用千年雷击神木最核心的部分锻造,天生便有破除一切虚妄邪祟的神力。
刀锋上电光流窜,发出一阵阵“滋滋”的爆鸣,狠狠地朝着那金色的缆绳劈去!
然而,预想中金石交击的巨响并未传来。
刀刃触碰到缆绳的瞬间,竟如春雪遇骄阳般无声消融。
不,不是消融!
那坚不可摧的雷击木刀刃,竟在他惊骇的目光中,化作了无数根柔韧的麦色藤蔓,以比缆绳更快的速度,蛇一般缠上了他的手腕,将他与这诡异的囚笼彻底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船舱四壁那坚硬的木板开始变得透明、扭曲,如同泛起涟漪的水面。
模糊的光影在其中交织,最终汇聚成一幅幅让他灵魂战栗的画面——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关于他出生的场景。
一个面容痛苦的女人在声嘶力竭地嘶吼,血水浸透了身下的被褥,而一个新生的婴孩,也就是他自己,因难产而浑身青紫,气息微弱,生命之火如风中残烛。
那画面中的绝望与痛苦,竟通过视觉,化作真实的窒息感,狠狠攫住了他的咽喉。
琼州别院,崖边。
凤玦负手立于天机阁星盘之前,星盘上光华流转,映照出下方波涛汹涌的东海。
他的目光并未停留在被围困的倭国使团旗舰上,而是紧紧锁定着一道肉眼无法看见的金色流光。
那是从别院内昏迷不醒的赵咸鱼身上,悄然渗出的一缕金血,它滴入崖下的海水,并未被稀释,反而如拥有生命的精灵,顺着潮汐的脉络,坚定不移地向着东海深处流去。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金色血液所过之处,无论是水面之下狰狞的暗礁,还是沉寂了千百年的礁石,其表面都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幅幅温柔的幻象——那是无数个母亲怀抱婴儿,低头哺乳的模糊影像。
慈爱、温暖、宁静,与此刻海上的杀机形成了鲜明得近乎诡异的对比。
凤玦的眸光骤然一凝,他终于明白了这力量的本质。
这不是单纯的杀伐,而是一种源于血脉与大地最深处的“唤醒”。
他袍袖一挥,一把金黄饱满的灵稻种子凭空出现,被他毫不犹豫地撒向波涛翻滚的海面。
“敕!”
一字出口,言出法随!
那些灵稻种子落入海水的瞬间,并未下沉,而是绽放出万丈金光。
每一粒种子都疯狂地生根发芽,在眨眼之间,化作一条条粗壮无比、闪烁着玄奥符文的金色锁链!
这些锁链破开海浪,如活过来的金色巨龙,以雷霆万钧之势,将藤原广成所在的使团船只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环状囚笼,彻底断绝了他们逃离的最后一丝可能。
港口城墙之上,阿螺的渔歌已经彻底失控。
那原本安抚人心的歌谣,此刻却充满了悲怆与愤怒,歌声不再是无形的声波,而是化作了肉眼可见的,携带着巨大能量的实体浪潮,一波又一波地疯狂拍打着坚固的城墙,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是血脉共鸣。”苏莱曼湛蓝的眼眸中充满了震撼,他迅速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月光石,将其小心翼翼地浸入那由歌声化成的海浪之中。
月光石甫一接触,便散发出柔和的光晕,石中原本朦胧的倒影瞬间变得清晰无比。
石中显现的,并非外界的景象,而是一幅更加匪夷所思的画面:那缕源自赵咸鱼的金血,在缠绕住藤原广成之后,竟如找到了根源的溪流,开始沿着藤原广成的血脉逆流而上!
每流过一寸,便点亮一段被他刻意遗忘或压抑的记忆。
从成年后的冷漠,到少年时的叛逆,再到童年时对母亲的依恋……所有与“亲情”相关的片段,无论好坏,都被这股霸道的力量强行唤醒,冲刷着他坚如磐石的意志。
“不!滚开!这些都是假的!”
襁褓形的船舱内,藤原广成发出困兽般的咆哮。
他挣扎着,用尽全力咬破了自己的指尖,鲜红的血珠滴落。
他要用自己的血画出破邪符,斩断这纠缠不休的幻术!
然而,他的血,似乎也背叛了他。
那血珠一滴落在船板上,非但没有形成任何符文,反而像之前凤玦撒下的灵稻种子一样,瞬间生根发芽,长出了一根鲜活的麦藤。
麦藤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温柔而又残忍地缠上了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再度袭来,而这一次,一个清冷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呓语,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怕疼的孩子,不该碰会疼的东西。”
是那个大乾女人!是她的声音!
藤原广成双目圆睁,惊恐地抬头。
只见船舱顶部,那坚逾精铁的雷击木,竟开始渗出一滴滴漆黑如墨的“泪珠”。
泪珠在木板上蜿蜒流淌,勾勒出他七岁那年,因顽皮打碎了母亲最心爱的瓷器,而被母亲用藤条责打手心的场景。
画面中,小小的他哭得撕心裂肺,却倔强地不肯认错,而母亲眼中,除了怒其不争,更深处藏着的是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
这被他视为奇耻大辱,早已尘封的记忆,此刻却被无比清晰地重现。
夜幕降临,月光透过船舱的缝隙,在地上投下藤原广成的影子。
他惊恐地发现,无论他如何挣扎,如何改变姿势,地上的影子却始终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形态——那是一个蜷缩着的、如同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与此刻远在别院中昏迷的女主一模一样!
舱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搅动,温度骤降,水汽凝结,最终竟在他周围形成了一个透明的、轮廓清晰的襁褓。
他被困在其中,动弹不得,就像一个尚未出世,就被剥夺了一切自由的胎儿。
几乎在同一时刻,一封加急密报被送到了凤玦手中。
他展开信纸,瞳孔猛然收缩。
密报上写着:南海深处,百年来沉没的无数艘古船残骸,正违反一切常理,自动从深海淤泥中挣脱,缓缓浮出海面!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派去探查的修士发现,那些早已腐朽的船舱里,竟堆满了历代航海者们未能寄出的家书。
每一封信的信纸都保存完好,而在所有信纸的边缘,都浮现出了一模一样的,淡淡的金色麦穗纹路!
这片海,正在苏醒。
它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述着千百年来所有关于“归家”的思念。
别院静谧的卧房内,一切异象的源头,那个被称为“赵咸鱼”的女子,依旧静静地躺着。
她的呼吸平稳,面色安详,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酣畅的沉睡。
没有人注意到,一缕比发丝还要纤细的金色血液,正从她微张的唇角悄然溢出,它没有滴落在枕上,而是像拥有自己的意识一般,悬浮而起,无声无息地穿透了墙壁,向着崖边那片被月光浸染的区域,缓缓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