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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接上文。咱说这李采臣,被那船上的妇人救了一命,穿上人家亡夫的衣裳,总算是没在荒郊野地里落个“光屁股英雄”的千古骂名。他站在岸边,对着这位素不相识的恩人,那真是千恩万谢,就差当场磕一个了。

那妇人只是摆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看透了世事的淡然微笑,说道:“行啦,别谢了。谁还没个难处?看你这样子,怕是半天没吃东西了吧?我这船上还有点干粮,不嫌弃的话,就凑合垫补一口。”

说着,她从船舱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藤条编的篮子,里头有几个硬邦邦的黑面饽饽,还有两条咸鱼干,一股子鱼腥味儿混着面香就飘了出来。

李采臣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叫了一声。他也不客气,接过饽饽就往嘴里塞,那吃相,跟饿了三天的狼似的。妇人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又转身,走向船头的小泥炉。炉火正旺,上面坐着的黑陶瓦罐里,滚水正咕嘟咕嘟地翻着花儿。她上前揭开罐盖,为他舀了一碗热气腾腾的白水。

俩人就这么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边,借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的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起初,是李采臣没话找话,他觉得吃了人家的,穿了人家的,要是不说点什么,忒不像话。

“大姐……真巧啊。”他低着头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他自认为很“江湖”的开场白。

那妇人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笑声,跟清泉滴在石头上似的,清脆好听。她看着眼前这个窘迫得脸都快埋进碗里的男人,眼角弯弯,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说道:

“可不巧吗?要不是这么巧,我还真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人会因为没裤子穿,就要寻死觅活的呢。”

李采臣的脸,“腾”的一下就红透了,从脖子根一直烧到天灵盖,恨不得当场再跳回河里去。

妇人见他这副模样,知道玩笑开得差不多了,这才收敛了笑意,语气也变得温柔起来,主动为他解围道:“行啦,跟你说笑呢。也别大姐大姐地叫了,我姓白,在家里行七,你就喊我一声七姑吧。”

“哎,七姑。”李采臣赶紧应了一声,“我叫李采臣,采花的采,大臣的臣。您听听,我爹娘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给我起这么个名儿,结果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筐。”

“名字是好名字。”白七姑的声音很轻,却很温柔,“你爹娘给你起这名儿,是盼着你当个读书人吧。”

“啥读书人啊,”李采臣自嘲地笑了笑,“我哪有那个福气。就是一个‘打八岔’的穷光棍。”

李采臣三口两口咽下饽饽,话匣子像是被这句温柔话给打开了,把自己的身世也说了个底儿掉,“打小没爹没娘,吃百家饭长大的,吃了上顿没下顿,活得连条野狗都不如。”

白七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明亮。等他说完,她才轻声说道:“我比你好点,”白七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嘲,“好歹还有条船,算是个家。不过……我也是从很远的地方,一路逃难到这儿的。”

“逃难?”李采臣一愣。这才真正意义上,第一次抬起头,细细地端详起眼前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女人。

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他心里头就跟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莫名地痒了起来。

眼前的白七姑,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头发也只是用一块粗布包着。可就是这么一身朴素的打扮,却丝毫掩盖不住她那份天生的丽质。她的脸,是一种异于常人的、近乎透明的白皙,像是上好的羊脂玉,在晚霞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

最要命的,是她那双眼睛。黑白分明,清澈得像一汪秋水,可当她看过来的时候,那眼波轻轻一转,眼角微微上挑,不经意间,就流露出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媚意。那不是风尘女子勾人的媚,而是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能把人魂儿都给吸进去的天然风情。

“嗯。”白七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点了点头,目光投向了远处漆黑的河面,“家里遭了灾,就剩我一个人了。后来……也嫁了人,可他福薄,没几年就……就走了。”

李采臣注意到,她在说起“遭了灾”、“逃难”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恐惧和疲惫,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着她一般。反倒是提起那个“亡夫”,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

他心里一动,没再追问下去。他看得出,眼前这个女人,心里藏着比他更深、更沉的苦。

两个同是天涯沦落的苦命人,在这荒凉的河边,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把自己那点不值钱的伤疤,伤心事,丢脸的事,小心翼翼地揭开给对方看,说给对方听。他们没说什么漂亮话,可那份尽在不言中的理解和同情,却比什么都暖人心。人啊,往往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能够把心底里藏得最深的话,最不露脸的事说出来。为什么呢?因为说完了,大家拱拱手,拍拍屁股,然后天各一方,这辈子可能都谁也见不着谁了。熟人面前不能够,得绷着,爷们儿嘛!

俩人就这么着话越来越多,你宽慰宽慰我,我劝导劝导你。说着说着,天就彻底黑透了,四周安静下来,只剩下河水流淌的“哗哗”声和远处几声凄厉的狗吠。

到这会儿,俩人就没话了。

列位看官您得品品这个味儿。这孤男寡女的在一块儿,要是叨叨叨叨,天南海北什么都能聊,那不叫事儿,那叫闲扯。可要是说着说着,俩人突然间就都没话了,大眼瞪小眼,空气里头都跟着发烫……嘿,那这事儿,就有意思了。俩人心里头啊,都跟那猫爪子挠似的,对对方起了那么点心思。

李采臣把碗里的白水喝干,看着眼前这位虽穿着粗布衣裳、却难掩清秀面容的白七姑,心里头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酸甜苦辣咸,什么滋味儿都有。他活了二十多年,头一回有人这么耐心地听他诉苦,头一回有人在他最落魄的时候,给了他一身衣裳,一口热饭。

一股子热血直冲脑门,他那不怎么灵光的脑子里,蹦出了一个他自己都觉得“不要脸”的念头。

他“噌”地一下站起来,对着白七姑,脸憋得通红。

白七姑被他这架势吓了一跳,问道:“采臣,你这是怎么了?”

“七姑……我……我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商量。”李采臣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舔着脸说道。

白七姑看他这副郑重其事的样子,也放下了手里的活儿,认真地看着他:“嘛事儿啊?你说。”

“那我……那我可就……不要脸了啊!”李采臣把心一横,眼一闭,似乎是想把那句最关键的话给喊出来。

可话到嘴边,那句“要不你嫁给我得了”,就像是卡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憋了半天,脸都成了猪肝色,换了种更“委婉”的方式,结结巴巴地说道:

“七……七姑,你看啊……我……我这烂命一条,也没个去处。您……您这一个人撑着条船,也挺不容易的。我……我寻思着,我要是能……能留下来帮您干点活儿,也算报答您的救命之恩。可……可咱俩这孤男寡女的,总在一块儿……这……这说出去不好听,对您名声不好……”

白七姑听他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总算是明白了他那点笨拙的心思,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静静地看着他,想看看他这葫芦里到底还卖着什么药。

李采臣看她没说话,以为她在犹豫,心里更急了,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拼命地想找一个能让俩人“名正言顺”待在一起的法子。可他那榆木疙瘩脑袋里,哪儿有什么风花雪月啊!

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也不管合不合适了,话赶话就秃噜了出来:“要不……要不这样!”

他脑子一抽,“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仰着脸,满眼真诚地看着白七姑,嘴里蹦出一句连他自己都想抽自己嘴巴的昏话来:

“您收我当干儿子吧!”

“噗……”白七姑刚喝到嘴里的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李采臣,说道:“你快起来!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这岁数,当我儿子?那我成什么了?”

李采臣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更红了,从地上爬起来,挠着头,结结巴巴地说:“不……不是……我……我不会说话……那……那我是你干爹也行啊!”

“你是我闺女!”白七姑被他逗得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指着他骂道,“你快去吧,把衣裳给我留下,你走吧啊!”

“不是,七姑,我话到嘴边我说不出来啊!”李采臣急得满头大汗。

白七姑看着他那副窘样,也乐了,她算是看出来了,眼前这个男人,就是个嘴笨心实诚的傻小子。她叹了口气,脸上的笑意慢慢收敛,化作一丝无奈和温柔。

她看着眼前这个局促不安、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男人,轻声说道:“行啦。咱都这样了,一个光棍,一个寡妇,谁也别嫌弃谁了。你要是不嫌弃我这儿穷,不嫌弃我是个寡妇,咱们……就搭伙过日子吧。”

这话是人家说出来的,李采臣整个人都愣住了,仿佛被一道雷劈在了天灵盖上。他愣愣地看着白七姑,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半天没反应过来。

“你……你说嘛?”

“我说,”白七姑的脸颊也微微泛红,但眼神却很坚定,“以后这船,咱俩一块儿划。这日子,咱俩一块儿过。咱们,就是两口子了。”

李采臣的眼圈,“刷”的一下就红了。他一个七尺的汉子,掏粪坑没哭,被人偷光了衣服没哭,投河自尽没哭,可就因为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他用力地抹了把脸,带着浓重的鼻音,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乐意!我他娘的太乐意了!老天爷待我不薄啊!”

就这么着,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苦命人,因为一场荒唐的丢衣事件,就在这荒郊野地的河边,定下了一辈子的名分。

白七姑的家,就在河边不远,是两间用黄泥和茅草搭起来的小破屋。屋里虽然简陋,一张土炕,一张破桌,两个板凳,但却被白七姑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一丝异味,比起那“广聚兴鸡毛小店”,简直就是皇宫宝殿。

李采臣把他那几件破烂行李从鸡毛店搬了过来,就算是在这儿安了家。

自打有了这个家,李采臣整个人都变了样。他不再是那个混一天算一天的光棍汉了。每天天不亮,他就跟着白七姑一块儿出船,打鱼、撒网,摇橹、撑篙,什么力气活儿他都抢着干。晚上回来,白七姑在灶台忙活,他就在一旁烧火、挑水。吃完了饭,俩人就着一盏昏黄的豆油灯,缝补渔网,说说笑笑。

日子虽然清苦,可李采臣心里头,却跟灌了蜜似的甜。他觉得,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偷偷地看身边熟睡的白七姑。看着她那在月光下莹白如玉的脸,他心里头就会没来由地生出一股子……后怕。他怕这好日子跟做梦似的,一睁眼就没了。他更怕,自己这烂命一条,会拖累了人家。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肩膀上,好像多了点沉甸甸的东西。那东西,叫“家”,也叫“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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