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德离去后，老楼内的气氛并未轻松，反而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困惑。楚婓最先按捺不住，她猛地站起，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陈师傅！我知道您心善，可张明德他害死了三条人命啊！那些被他耽误治疗的人，那些家破人亡的家庭，他们的冤屈谁来偿还？您不但不让他受尽苦楚，反而给他指了条明路，这……这难道不是纵恶吗？这对那些受害者公平吗？！”
青月也红着眼圈低声道：“陈师傅，我一想到那些被他害死的人，就觉得……觉得心里堵得慌。这样的人，真的配得到救赎吗？”
黎颂眉头紧锁，沉默不语。明元则冷哼一声，虽未直言，但紧握的拳头显露出他内心的不认同。他们都无法理解，为何要对一个罪孽如此深重之人网开一面。
陈师傅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并未因质疑而动怒，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盏，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困惑的脸。
“你们认为，我是在宽恕他？”陈师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还是在替他消除业障？”
楚婓张了张嘴，没能回答。
陈师傅站起身，走到那幅古老的太极图前，指尖轻抚其上的阴阳鱼。
“天道承负，如影随形。人间律法，亦有其章。”他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张明德造下杀业、骗业，此乃‘负’。其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是他当下承负的恶果。而人间司法对他的审判，该有的牢狱之灾，他一样都逃不掉。 这是他在人世间必须偿还的债，我绝不会，也不能干涉。”
他目光扫过众人，确保每个人都听清了这句话：“我予他五年之期，并非让他逃脱人间刑罚，而是让他在承受法律制裁之后，若还有残生，能有一条不再造孽、甚至能积攒些许微末善功的路可走。 这五年，是给他一个方向，一个在赎完人间罪责后，如何面对余生的可能。”
“那我等修行之人，当如何？”陈师傅看向众人，“是见其沉沦而拍手称快，还是在其承负恶果、心生悔意之时，断其继续为恶之路，并尽可能引导其残存之力，结出些许善果，以减少未来之‘负’？”
明元忍不住开口：“可他过往罪孽……”
“其旧恶之负，已在其身，无人可代，亦不会消。”陈师傅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人间法律会惩罚他，天道业力更会如影随形。我予他香方，立下严规，并非抹去旧债。而是如同在他可能的未来路径前，设下一道栅栏，阻止他在受完刑罚后，因走投无路而再度滑向深渊，并逼他转向一条即使艰难，却不再造新孽的路。”
他目光深邃，接着说道：“你等可知，一个身负巨债、受过刑罚、被社会唾弃之人，若无人引导，出狱后会做出何等更可怕之事？或许会变本加厉，或许会拉更多人垫背。我如今束缚其手脚，令其将来只能以微末之力，行些微小的、透明的善事。比如，他未来制香所得，若真能依规矩，部分用于正道，那么受惠者所得，便是由这恶土之中，勉强生出的善苗。这善苗虽微弱，且无法抵消其根底的恶，但对于未来可能受惠之人而言，总好过他从恶到底，衍生出更多、更大的恶。”
“这并非宽恕，亦非简单的救赎。”陈师傅总结道，“此乃‘止损’与‘导流’。 止其继续造更大恶业之趋势，导其残存之力，流向尽可能少造孽、甚至能生发些许微小善果的方向。这其中的权衡，关乎对因果流转、善恶交织的洞察。”
他看向窗外，仿佛看到了那复杂的因果之网。
“至于你们心中的义愤，觉得刑罚太轻……需知，天道之罚，远甚人间律法。 他余生都将活在害死三条人命的阴影与业力折磨之下，其心灵之苦，远胜牢狱。而这，才是他真正需要承担的‘负’。”
众人陷入沉思。陈师傅的解释，剥开了情感上的义愤，露出了底层冷静乃至冷酷的因果逻辑。他们开始明白，陈师傅并非慈悲泛滥的滥好人，而是站在一个更高的维度，以一种近乎天道无情的方式，在处理这段恶缘，力求将整体的“恶”控制在最小范围，并催生出哪怕一丝的“善”的可能。并且，人间法律的惩罚，是绝不可逾越的前提。
“我……好像有点懂了。”楚婓喃喃道，心中的愤懑并未完全消失，但多了几分理性的思考，“就是觉得……太便宜他了那种感觉，还是挥之不去。”
“那是因为你心怀善念与正义，见不得恶人似乎‘得了好处’。”陈师傅微微颔首，“此乃常情。但需知，他所得，并非好处，而是一个在服完刑期、戴着更深重枷锁、赎罪般活下去的机会。这其中的煎熬，未必比速死的惩罚轻松。”
此时，院内传来花花略显稚嫩且带着几分惊惶的呼喊：“青月姐姐！你在家吗？”
青月于六楼似乎听到有人呼喊，移步窗边张望，见花花在院子里来回踱步，遂高声回应：“花花，姐姐在陈伯伯家，你要不要来？”
花花抬头望了望，旋即向楼梯口奔去！
“陈伯伯！青月姐姐！花花害怕……”花花嗫嚅着说。
青月不明所以的挠了挠头，对着花花哄着说：“花花，你怎么了？慢慢说！不怕不怕”
“我同桌她……她行为怪异，总是对着墙角哭泣，言有一‘水娃娃’邀她玩耍……还提及‘冷’、‘哥哥’……”
青月脸色一变，看向陈师傅。双胞胎？水娃娃？哥哥？
陈师傅目光微凝。
旧孽方断，新缘又生。这纠缠着血亲、水厄与隐秘的婴灵之缘，其背后的承负，似乎更为沉重与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