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翡木偶一般,任由李明贞为她灌下了热腾腾的姜汤。
空洞的胃里终于多了一点热意。
这些热意如同奔涌的长河,在血管里驱逐着冬日严寒。
遇翡机械一般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嗓音早已变得嘶哑:“陈之际,死了。”
“没关系,死便死了。”李明贞拍着遇翡的后背,“去沐浴,好不好?”
遇翡深吸口气,又缓慢吁出。
“我自己去,”她抽开身子,不想被李明贞的气息包裹。
香客院里寂静一片,唯有她们这一间厢房还晃动着微弱昏暗的烛光。
李明贞,像是一直在等她。
等到天色破晓。
遇翡接过那盏灯,绕到屏风后。
她身份特殊,寻常不会在外沐浴,李明贞也是记得,故而就在厢房内置了浴桶。
水尚算温热。
双手碰到腰带时,透过那扇屏风,她看见李明贞如松柏一般直立的影子。
“你以为,”她想了想,带着一身寒湿立在原地,“我是失手打死了陈之际,还是报仇雪恨?”
“这不重要,”李明贞抬手,别过一缕落下来的长发,“他死了是事实,尽管不是嫡长子,可他死了,陈氏会大怒,你们……”
“他死得很惨。”遇翡才说完,又有些不确定似的歪了歪脑袋。
李明贞只瞧见那团身影动了动。
“应当是惨的,”遇翡改了措辞,“此前不知是他押队上京,若早知是他,我会准备得更充分些。”
而不是……最开始打着凑热闹给陈氏添添乱的随性想法,搞得她与清风手边连个趁手的拔牙工具都无。
只能就地取材,也算便宜陈之际。
但遇翡不在意,她亲手打死了这个狗东西,没有叫他一刀毙命死的痛快。
下回,她会做得更好一些。
“下次,我会再早一些同你说。”李明贞的声音很轻,像吹动烛火的微风。
“你……”遇翡张嘴,想再问些什么时,却不知要怎么开口。
“陈之际年少时,是常住在京中的,”而遇翡不说话,李明贞自顾自便开了声,“他在京中时名声一贯不好,调戏民女,当街打杀都是有的,不论你与他有无仇怨,他都该死。”
说完,屏风后头的影子好似颤了颤。
李明贞不由捂住一阵阵绞痛的胸口。
一瞬间的绝望如同海啸,裹挟着骇人的气势,向她袭来。
她忍不住抬头,好似眼前当真出现了能够将人吞吃入腹尸骨无存的海啸。
“遇翡。”
“你说。”
“曾经绝望的,无助的时刻里,在想什么?”
遇翡猜,李明贞问的大约是承明二十五年。
“其实……”遇翡无声叹了口气。
轻微的,脱下衣服的动静在安静的室内响起。
随之而来的,便是水流拨动的声音。
李明贞一时只觉周身血液都要沸腾了似的,背过身去,声音有些发颤,“其实……什么?”
遇翡窝在水中,冻僵的胳膊腿总算好受一些,她说:“没有。”
“没有你以为的那些时刻,或许是因我做好了自尽的准备,尚能忍受时,眼一闭一睁,时间也便这样过去了。”
然后……
不知不觉,她就撑到了再见李明贞的时候。
“没想那么多,也顾不得想那么多。”
“原来……是这样。”李明贞扶住一旁的柱子,像是松了口气,又像跌入更深的地狱。
名为庆幸的情绪才升腾起来时,转瞬而来的是更深的羞愧与难堪。
为自己松了一口气的行为。
她怎么能为长仪没有绝望过而感到庆幸呢,那些受过的苦是实打实的,不是么。
遇翡并不知短短时间,李明贞已然是自我反省过一回,她正处在一个闭目养神的放空状态,一时半会儿不想思考什么沉重的事,遂随口提了一句:“不论如何,陈之际一事,我承你这份情。”
“可我……”
脚步声响起。
遇翡惊得睁开双目,同无端闯入屏风后的李明贞对上,身体本能想叫她起身,然而理智却死死控制着,冷斥一句:“你放肆!”
李明贞倏然间笑起,“是,我放肆,你要恨我么?”
“像杀了陈之际一样——”
顶着遇翡杀气腾腾的眼神靠近,走到近前时,眸光仿佛带着某种病态的痴迷。
俯下身时,像是欲贴近遇翡。
遇翡身子后仰,躲开李明贞的靠近,不自在,时刻想要躲藏的想法如同雨后春笋,不受控制地冒起,可当她对上李明贞的眼神时,藏在骨子里的恨意仿佛被无限扩大。
嘴角勾起一些弧度,顶着李明贞毫不掩饰的视线。
从水中抬起右手时,水面上荡开一圈一圈的涟漪。
遇翡皮笑肉不笑,带着莫名的阴鸷:“你想,求一个和他一样的死法?”
她招招手,示意李明贞再贴得近些。
招手时,却显出几分温柔。
待到李明贞靠近时,那只手陡然揽过李明贞的后脑,拼了命地将她往水中按。
“你凭什么要和他一个死法?”遇翡眼睁睁看着李明贞的双手因求生本能死死扒着边缘,白皙的手背上青筋怒张,本以为……
会有报复性的快感,然而没有。
她无动于衷,那一刻,李明贞仿佛不是她曾深深恋慕过的人,而是——
仇人。
松开手时,李明贞一身狼狈。
湿发湿衣。
轻薄布料紧紧贴着肌肤,水珠顺着脖颈滑落。
胸口因短暂的缺氧快速起伏着。
遇翡却笑,“是想我这么对你么?还是你笃定我会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不,”李明贞大口大口喘着气,喘气间隙却还给了遇翡一句简短的回应。
身子因双腿发软逐渐下滑,直到后背贴着浴桶,跌坐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我不想你承我的情,这样……”李明贞也跟着遇翡轻声笑起来,“这样就很好,这世上,你是唯一一个能对我狠得下心的人。”
笑着笑着,眼眶里传来的刺痛感激得她去揉那双眼。
“我也想,亲身感受……”
曾经的长仪承受过什么样的痛苦。
“我不知你想感受什么,”遇翡厉声打断李明贞的话,“你若想死,自己滚去扯三尺白绫吊死,再不济找条河往里一栽,以头抢地,能死的法子多了去。”
“何必非要过来脏我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