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辰堤塌下一块时,姑苏城内外几无能落脚的地方。
不知从哪得到消息的灾民一股脑涌在李慎行落脚的馆驿前跪地哭嚎:“求大人给我们一条生路吧!”
李慎行不明所以,从临时办公之地一路赶了过来,“诸位快快起来,这是作何啊!”
“大人,城里都淹了,实在无处下脚啊,”有一人跪着上前,“求大人大发慈悲,给咱老百姓一条活路吧!”
李慎行仍旧不懂,直到凌雀生上前,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这才惊了一惊:“李家村安然无恙,且屯粮无数?”
凌雀生颔首,“是百姓们说的。”
跟过来的丰穗见状,弱声弱气在边上补充:“现下百姓都说,是您授命叫商贾屯粮,以求发上一笔大难之财,说您吃人血馒头,一传十十传百,这才一窝蜂都涌了来。”
“要不,大人那么多,怎么光求您不求其他人呢?”
凌雀生是直到丰穗将话说完才假模假样拦了她一下的,“不可妄言。”
丰穗眼观鼻鼻观心,站得笔直,很是问心无愧的模样,对比之下……
在百姓的哭求前直不起腰的李慎行,被丰穗一番话杀了心,“可这李家村,哪容得下这么些人……”
再说,地也不是他的。
“狗官!”有人站了起来,冲着李慎行仍不知名的脏物,“你分明是想借此大发横财,还什么李家村容不下那么些人,李家村早便吞了隔壁两个村子,家家户户余量万千,不说还有个李大财主,一斗米要卖我们半贯钱(500文),怎么不去抢!”
平时米价才多少,一斗十五文!
骤然间涨了几十倍,官府却连个要赈灾的模样都没有,谁受得了!谁家吃得起!
“我就问你,一斗米半贯你家吃不吃得起!”
李慎行被问了个哑口无言。
远处,遇翡二人同乘一马,遥遥看着李慎行受千夫所指。
偏她还要茶里茶气地试探一句:“含章,你爹算不算无妄之灾?照理这事儿是姑苏的地方官处理不当,没有及时赈灾所致,结果骂名全落你爹身上了。”
谁让老丈人是来查账的。
这玩意就跟要扒拉人底裤无甚区别,人人都提防着自个儿底裤被扒,自家照常无事就行,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生怕假账没做好,谁还顾得上百姓死活。
“瞧,百姓连求你爹骂你爹,都得被泡在水里,”长长的胳膊将李明贞牢牢圈在怀中,笑声却异常惬意,“好一个父母官,我以为爱子之父母,都要为子计深远的。”
老爹挨骂,李明贞可谓是狠狠贡献了自己一份功劳的。
毕竟百姓那些声声质问的话全然由她所想,遇翡本还想着李明贞窝囊文人,遣词不够犀利,等人写成她再润润色,没成想人家洋洋洒洒骂了一箩筐,可谓是将“文人刻薄”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遇翡一边读一边在心中直呼“好家伙”,最后还是没事找事地将那些话改得直白粗俗了一些。
“你说你那么能骂人,平时吵架怎么闷不声的?”
李明贞垂眸,似有些腼腆:“嘴笨面也薄,想的那些说不出口,说来这些话也不算我作,被骂得多了,借鉴不少。”
“窝囊,”遇翡没好气地斥了声,“肯定又是表面上佯装不在意,对一干骂声充耳不闻,夜里头捂着被子在那苦思冥想,‘他做什么骂我!他为什么又骂我!’”
李明贞小声嘀咕:“……也没有这样,那时的确是不在意,心中俱是对自己成为‘先驱者’的波澜壮阔,骂声反倒成了锦绣之中的装点。”
但遇翡说的,又的确有几分真。
骂她的人越多时,夜深人静时她总会独自点上一盏灯,将那盏灯当做长仪,腹中万语千言想要同长仪倾诉。
如她们过去那样,不论她说什么,不论她的念头有多荒诞,长仪总能从无数被誉为“正道”的规矩中为她寻出一条让人欢喜的“邪道”。
——是只有她们两个才会知道的邪道。
可惜那时她的一举一动都仿佛游走在刀尖上,今日喊上一声长仪,天不亮附近名叫“长仪”的坟都能被扒上一轮。
于是乎,谢家那死的惨烈的亡夫被拉出来反复鞭尸,她用伪装的深情,为她们俩出了一口又一口恶气。
“戏看够了,回家。”遇翡提了提缰绳,临走前似乎还不死心,想再逗一逗李明贞,“当真不去唱一唱父女情深?这可是孝名远播的大好时机?”
#老父亲大难之时,嫡长女不顾体面,冲在前头敢于直面烂泥巴!#
啧。
遇翡越想越觉好笑,身下的马儿却实诚极了,驮着两个人飞快从这片区域里跑开。
水花四溅,遇翡竟被自己的想法逗得笑出了声,惹得李明贞扭头投来幽怨一眼,“还没笑够?”
“那自然是笑不够的,你是不知,近来我反省过往,是越想越觉得咱们俩都窝囊,今朝梦醒,当个恶人也挺畅快,”
遇翡眉梢挂着真心的愉悦,“恶人连变坏的理由都不需要,问就是随心所欲,实在舒坦,照无恙师傅的话来说,那就是这辈子不能得乳癖之证,多好的事儿。”
李明贞:……
“话虽如此,但话也实在有几分粗糙。”
“世上读书人还是少,就跟你写的那些文绉绉的骂人话似的,”遇翡温声解释,“肚子里没点墨水的听不懂,未尝不是一种傲慢,而你想要读书人变多,归根结底不在于学堂,还是在农产与印刷上。”
她曾听李明贞说过,上一世,李明贞顶着千万压力办过女子学堂,然而那学堂却招不来学生。
“食为民本,并非妄语,你爹吃不饱的时候,况且想着要下娶一个丈母来稳固他的衣食,丈母不嫁他,他拖得岁数大些,娶不来人,约莫也就是听你们村子里人的话,中个举便算了,往后余生一门心思扑在子嗣的学业上,到老哀叹没有都是为了这个家,才放弃赶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