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东海之滨,海州。
夜色已深,白日里喧嚣的海州沉寂下来,张玄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海州城几十里外一处僻静礁岩之上。他负手而立,遥望星垂平野的辽阔海天。混沌金丹在丹田内缓缓旋动,流淌出一种深沉、广博、仿佛能包容万物的气息,比之在海州城初遇石玉珠时,更加内敛深邃,如同返璞归真。
“嗡…”
腰间那枚翠绿玉简(得自铜椰岛的神木剑法门),内蕴的元磁符文与混沌金丹之力隐隐交融,在识海中推演着玄妙。
“张道友,好兴致。夜观沧海,可是在等那海眼深处的鲛人泣珠?”
一个清冷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复杂情绪的女声,自身后不远处的礁石阴影中响起。声音不高,却穿透了海风海浪,清晰地落入张玄耳中。
张玄并未回头,混沌金丹的旋转没有丝毫滞涩,仿佛早已知晓来人。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缓缓转身。
礁岩之下,石玉珠俏然而立。依旧是那身黛青劲装,外罩月白纱衣,乌发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是此刻,那张清丽绝俗的脸上少了些海云居初遇时的清冷疏离,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和一种下定决心的执拗。她并未刻意隐藏气息,腰间的佩剑在鞘中发出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的嗡鸣,仿佛感应到什么,既非纯粹的敌意,也非完全的臣服,更像是一种…被未知力量牵引的悸动。
“石姑娘,”张玄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深潭,“东海夜寒,姑娘不在客栈安歇,倒来这荒僻礁岸吹风,莫非是武当的‘坐忘’功夫,需借这海涛之声?”
石玉珠没有理会他话语中的调侃,向前踏出一步,目光灼灼,如同两柄出鞘半寸的利剑,紧紧锁住张玄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张玄!慈云寺乱葬岗,月下荒冢!你胸口那物光华隐现,绝非什么护身罡气!我的剑气触及你身,生出强烈排斥,绝非寻常!那晚之后,你便如人间蒸发!如今在这东海之滨重逢,你气息更是深如渊海!你究竟是谁?身怀何物?那夜之后,你又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她一口气问出心中积压最深的疑虑,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她追踪至此,线索便是那夜乱葬岗的诡异和东海初遇的疑窦。
海风吹拂着她的鬓发,那枚遗失的流云剑穗仿佛在她腰间无形地晃动,提醒着那夜的耻辱与不解。
张玄静静听着,脸上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渐渐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混沌星璇在他眼底深处无声加速旋转,周围的空间似乎都变得粘稠了几分。他并未否认,也未承认,只是淡淡道:“石姑娘追索至此,便是为了求证这些?知道了,又能如何?回禀师门,引来更多好奇的目光?还是……想替天行道,斩了我这‘邪异’?”
“我……”石玉珠被他问得一窒。是啊,知道了又如何?告知师门?武当清誉为先,自己慈云寺的经历本就难以启齿,更牵扯不清。动手?眼前此人深不可测,她又有几分把握?一股无力感混杂着被看穿心思的羞恼涌上心头。
就在这时,张玄的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她紧握剑柄的手,又仿佛穿透夜色,看到了那枚并不存在的剑穗。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了一丝奇异的玩味,更添了几分洞悉世情的悲悯:“石姑娘如此执着,不惜远涉重洋追踪至此,除了心中疑虑,莫非……是觉得跟着我,能看到这循规蹈矩的名门正派之外,更广阔也更‘真实’的天地?你武当山巅的清修,固然能得清气,却未必能见真道。”
他向前迈了一步,无形的压力并非源于力量威压,而是一种洞穿人心的深邃:“你在山巅餐霞饮露,可知山下黎民终日劳碌,所求不过一餐温饱?你见惯了修真界的争斗算计,可知凡俗市井之中,亦有倾轧、苦难、挣扎求生,其悲苦惨烈,未必逊于仙魔之争?” 他的目光投向灯火阑珊的海州城,投向更远处黑沉沉的内陆,“真正的‘道’,不在云端之上,而在脚下这滚滚红尘,在这亿万生灵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之中。”
他转向石玉珠,眼神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邀请,或者说,命令:“石姑娘,你既执着追寻‘真实’,何不随我去看看?看看这被你们修真者视为蝼蚁草芥的凡俗众生,他们的苦,他们的乐,他们的挣扎与希望。去体验,去感受。唯有见众生之苦,方能明自身之道。唯有历红尘之劫,才能炼就不灭道心。”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近乎蛊惑的低沉:“随我浪迹天涯,踏遍九州,体味这人间百态,众生疾苦。这,才是你追寻的‘真实’之始,亦是我…铸就道基不可或缺的一环。你敢不敢,放下你高高在上的武当弟子的身份,像个真正的凡人一样,去走一遭这…苦海人间?还是说,你只敢在山门之内,对着清风明月练你的剑?”
夜风卷起浪涛,冰冷的海水溅湿了石玉珠的裙裾。张玄这突如其来的转向,从质问她的追踪,到邀请她深入凡尘,荒谬得让她一时失语。然而,他话语中那洞穿世情的悲悯和直指“道”之所在的锋芒,却像重锤般敲击在她心头。武当的清规戒律,长辈的谆谆教诲,都在告诫她远离尘世污浊。但张玄的话,却像一把钥匙,撬动了她心中某个被长久封闭的角落——对力量本质的迷茫,对修真界某些虚伪的隐约厌恶,以及对“道”之真谛的渴望。那枚遗失的剑穗,仿佛也在提醒她,有些答案,或许不在云端,而在尘埃里。
“你……”石玉珠的声音干涩,带着挣扎,“你只是想转移话题!或是利用我!”
“利用?”张玄轻笑一声,那笑声在涛声中显得格外空旷,“红尘炼心,各取所需罢了。你见我如何行事,如何对待这芸芸众生,不正是你想要的‘答案’?还是说,你害怕了?害怕看到这世间的真相,远比武当山描绘的更为复杂、沉重?害怕你手中的剑,在真正的苦难面前,会变得毫无意义?”
“我…不怕!”石玉珠猛地抬头,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一种近乎偏执的决绝取代。月光下,她的脸庞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投入未知深渊的孤星。“好!张玄!我跟你走!走遍天涯海角,看尽众生百态!我要看看,你所谓的‘道’,到底要如何在这苦海人间行走!若你以力凌弱,祸乱苍生,纵使粉身碎骨,我手中剑,也必指向你心口!”
“如此,甚好。”张玄脸上那丝虚无的笑意似乎真切了一瞬。他不再多言,周身气息彻底收敛,再无半分修真者的痕迹,仿佛真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旅人。他迈步走下礁岩,步履沉稳,径直朝着海州城那沉睡的街巷走去,方向并非深海,而是通往内陆的蜿蜒土路。
石玉珠看着他的背影融入小镇的阴影,深吸一口带着咸腥与尘土的空气,仿佛要将过往的一切都呼出体外。她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着武当身份、寒光凛冽的佩剑,以布包裹,负于身后。然后,她迈开脚步,不再御剑,不再凌空,像一个真正的江湖儿女,踏着潮湿冰冷的土地,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引她走向未知红尘的身影。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消失在海州城通往广袤内陆的黑暗中。身后是渐渐平息的东海涛声,前方,是烟火缭绕、悲欢交织、充满苦难也孕育着生机的万丈红尘。一场以“体味众生苦”为名,实则在苦海中淬炼道心、寻觅真意,并悄然指向散落天地间无数奇珍异宝的漫长旅程,就此启程。
《望潮夜引》
礁岩剑穗海风寒,
魔语叩玄启玉关。
万顷星槎从此弃,
一灯渔火照尘寰。
第七卷 《夺宝紫云宫》 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