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到那卷如同催命符般的飞鸽传书那一刻起,沈怜星的生活便再次被无形的鞭子驱赶着,身不由己地回到了那种紧张而压抑、令人窒息的轨道上。
她刚刚得以喘息三日的心,尚未完全恢复跳动,便又被强行按入了冰冷的深水之中。
她每日的生活变成了简单而残酷的两点一线:在自己房间那方宽大的书案前,对着堆积如山的宣纸,机械地抄写那些令人齿冷的教条;以及去东厢房,继续面对那仿佛永无止境、吞噬着她青春与希望的巨大绣屏。
两样都是极其耗费眼力和心神的精细活,如同两座沉重的大山,交替压在她的肩上,几乎榨干了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不留一丝缝隙让她去思考,去感受,甚至去悲伤。
书案上,抄写好的纸张一沓沓堆积起来,墨迹未干,散发着淡淡的、带着苦涩的松烟气息。
然而,相对于“百遍”这个庞大到令人绝望的数字,这点进展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同杯水车薪。
她的手腕因为长时间保持握笔的姿势而酸痛不堪,隐隐作痛,指尖更是被粗糙的笔杆磨得发红、破皮,甚至起了薄薄的、硬硬的茧子。
眼睛也因为长时间聚焦于细小的、密密麻麻的文字而干涩发胀,时常感到模糊,需要用力眨好几次才能重新看清。更折磨人的是精神上的压抑与屈辱。
抄写《女诫》、《内训》这类内容,对她而言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酷刑和赤裸裸的羞辱。
那些要求女子卑弱、顺从、以夫为天、泯灭自我的教条,每一个字都像是最尖锐的针,狠狠地扎在她的心上,像是在嘲讽她如今的处境,提醒着她那无法摆脱的、被视为“所有物”的卑微身份。
她必须强迫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如同念经般重复这些与她内心信念格格不入、甚至让她作呕的文字,这种感觉,比单纯的体力劳动更加摧残人的意志,消磨人的灵魂。
偶尔,当她抄写得头昏脑涨,眼前发黑,不得不直起酸痛的腰来歇息片刻时,目光茫然地望向窗外那方被高墙切割出的、小小的灰色天空,心中便会涌起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悲凉和无力感。
“小姐,您已经抄了两个时辰了,快歇歇吧,奴婢给您捶捶肩。”
桃花端着一盏热茶进来,看着沈怜星僵硬的背影,心疼地劝道。
沈怜星没有回头,笔尖依旧在纸面上划过,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如同秋蚕啃食桑叶,也像是在啃食她的生命。
“还有好多,歇不得。”她的声音平淡,没有波澜。
桃花将茶盏轻轻放在桌角,走到她身后,小心翼翼地替她揉捏着紧绷的肩膀,触手一片冰凉僵硬。
“小姐……您说督公他……为何非要让您抄这些啊?这分明……分明是……” 桃花想说“折磨人”,却又不敢说出口。
沈怜星的笔尖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书写,声音低得像是在自语,又像是在回答桃花的问题:“规矩罢了。他是主,我是仆,他让抄,便抄。”
她将自己所有的情绪都封锁在这句看似认命的话里。
她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暂时喘口气,以为那沉重的阴影会随着他的离开而暂时远离。
然而,现实给了她沉重的一击。那道属于宫寒渊的阴影,早已如同附骨之疽,深深扎根于她的生活,无处不在,无孔不入。
即便他本人远在千里之外,他的掌控依旧如同精准的提线,牢牢牵动着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分思绪,甚至每一次呼吸。
心弦再绷,甚至比他在府中时绷得更紧,几乎到了断裂的边缘。
因为那时的恐惧是可见的,是能够预判(尽管预判的结果往往是更深的恐惧)的。
而现在的恐惧,是未知的,是远程的,像是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你不知道他下一刻又会通过什么方式,传来什么样的命令,施加什么样的压力。
这种不确定性,这种永远无法真正放松的警惕,有时候比直接的面对更加让人心神不宁,寝食难安。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拴着长线的风筝,看似凭借风势飞出了一段距离,获得了片刻自由翱翔的假象,欣喜于那短暂的广阔,但那根决定命运的线始终牢牢地攥在放风筝的人手里,只要他轻轻一拉,甚至只是动了动手指,她便不得不立刻回到既定的轨迹,甚至可能被拽得更高然后狠狠摔下,粉身碎骨。
刚松的弦再次绷紧,那阴影如影随形,无所不在。
她终于彻底明白,只要宫寒渊没有真正放手,只要她还在这座名为“督公府”的华丽囚笼里,她就永远不可能获得真正的喘息和自由。即便他人远离,他的意志和掌控仍如天罗地网,让她难逃桎梏。